 |
| 《一步之遥》海报 |
（文\孙睿）
【编者按】：这是《一步之遥》编剧之一孙睿，应邀给搜狐娱乐撰写的专栏。在这篇专栏里，这位最早因《草样年华》而具名的80后作家，讲述了和姜文合作的全过程，以及他对姜文电影创作的理解。在《一步之遥》引发巨大争议的现下，作为一种角度提供给读者阅读。其原标题为《跟着姜文上了一堂课》。
刚进组的时候，姜导问我，你们电影学院的导演系学什么，我说学视听语言。姜导特不屑，说我们都说中国话，不说视听语言。从此，就经常拿“视听语言”一词打镲。当然，作为中国电影视听语言最好的导演，这镲他怎么打怎么有。据我观察，姜导不仅说中国话，也说唐山话，更多时候，他身上自然流露的就是视听语言。跟着他，又上了半年课。
姜文的画面
姜文电影给人的第一感受是，浓艳。《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满眼的暖色日光；《太阳照常升起》里，浓郁的红绿黄蓝紫，像明代斗彩的颜色。斗彩，又叫逗彩，有挑逗的意思，用颜色挑逗你；黑白片《鬼子来了》，善与恶、黑与白在马大三的眼球和眼白里滴溜乱转，棉袄的黑，白面的白，正常而讲究，尤其是最后砍下头眨眼的红，绝对大师范儿。
国产电影普遍有个特点，就是土，画面乌涂，特村儿。但姜导电影的画面，有股洋范儿，美术摄影还是那些人，拍出来就是不一样了，在于控制。姜导说外国电影鲜艳，因为外国就那颜色，咱们这边乌涂，人、街道、建筑、山水、乃至天地都乌涂，创作者又遵循一个“生活的真实”，自然拍出来的画面也跟着乌涂。所以姜导的电影里，会在美术上突出色彩，甚至土的颜色也得调。这次《一步之遥》更是如此，已经很难用几个颜色去描述，像万花筒，你以为你都看完了，转个角度，立马又是一个新的世界。
早就有人总结过，姜导的画面运动多。我开始以为是为了画面好看，变化多，其实是姜导自己闲不住，他总爱这瞧瞧那看看，有时候还跑到楼下看编剧会议室的灯是不是亮着，判断我们是不是在弄剧本，而电影里摄影机就是他的眼睛，自然也待不住，所以他的电影里常有出其不意的画面。
姜文的声音
写作里有个默认的事实，小说的语言，应该和作者的呼吸一致，因为呼吸决定你说话长短，好的小说语言，一定是口语的，每个人说话习惯不一样，于是口语化的语言就有了个人风格，而不是千篇一律冗长的学生腔。电影也是如此，声音上，好的电影不会特闹，更不会没声儿，如果把一部电影的声音（包括音乐）转换成波形，姜导的电影可能会像上帝的心电图。《一步之遥》里有场刘索拉演的赛金花给舒淇演的花国总统颁奖的戏，拍的时候，现场放着配乐，音乐前三遍响起的时候，我起了三次鸡皮疙瘩。那种感觉真无法形容，如果非要描述的话，我只能用“大”，“大”里面有“美”，有“无我”，有“一小块儿阴影背后的更大片阳光”……看了三条我就离开了现场，我得把激动留到电影院里。
还有一场阅兵的音乐，气势旋律节奏，都有。我存在手机里，现在还经常听，每次放的时候，都不由自主想原地踏步，不光我，连我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也在音乐响起后踢妈的肚皮，跟着踏步。好音乐，真的能穿越时空，我不知道姜导是怎样从浩瀚的时空中打捞起这些音乐，或者他为什么比更多导演都幸运，能遇到这么好的音乐。
我渐渐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磁场，能把你需要的东西吸过来，包括声音。前面说了，姜导身上的声音，和他电影的声音是一致的，其实就是他的磁场，对这样的声音收发自如。
聊剧本的时候，姜导不是在聊，更是在演。聊和演，从技术上看，不过就是声音的不同，一个客观描述的声音，一个主观展现的声音。姜导很容易进入主观展现的声音状态中，不光语调，也包括动效，对白、口哨、风声、枪声、配曲、鼓掌、拍桌子，身上自动带着好几条音轨。有好几次拍桌子时正攥着我揉了好几年的核桃，我特怕姜导手离开桌面的时候，下面露出一片核桃仁。
听姜导现场演剧本常会吓一跳或打动，因为这和你看一部电影的经验完全一样，姜导的声音，基本就是他电影的声音。这种声音，有爆破力，但不暴力，关机时，我的核桃依然是完好的。
姜文的逻辑
“姜山！”姜导在楼道里喊着他的生活助理。
“哎！”姜山在屋里应道，听语调，显然忙着。
“出来！”姜导不知道真急假急，反正是有事儿。
“光着呢……”姜山刚洗完澡。
“那也出来！”
于是十秒后，一个穿着秋裤光着上身的一米八五壮男，跑着出现在楼道的逆光中。
姜文的电影里，都是“姜山”这样的人物，和这种不符合逻辑的场景。不是姜导为搞笑用了这样的人物，而是按他的逻辑，人物只能这样。
所以所谓的创作规律和创作技巧，在姜导的逻辑下，全显得苍白、稚嫩。姜导特讨厌一词——桥段。他弄剧本，没技巧，技巧小家子气，都是用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哐哐哐摞起来，剧本就成了。正常逻辑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撞着了，回了头，峰回路转，续写人生新篇，这大概是大部分通俗叙事作品的结构，但姜导不会让人物回头，因为在他的三观里，就没有一个叫墙的东西，他会让人物一直走下去，对于别人来说堵在那里的墙，对他来说，是踏板。所以，我们才有幸看到半裸的姜山，才有幸看到不一样的电影。
姜文的技巧
说姜导没技巧，是对于动不动就爱把技巧挂在嘴边，并已不自觉当成创作障碍的人说的。姜导的技巧，举重若轻。我常看到他在健身房举重，应该是一边锻炼，一边在想剧本，每次放下杠铃，总有奇思妙想冒出，一句话，顷刻让卡了我们数天的那道坎儿平了。再看到他举重，我就知道，一会儿准保有个若轻的东西抛过来，看着轻，一接，准拿不动，关键时刻都是这些若轻劈了波斩了浪，船才没沉。
每当写不动了，姜导就鼓励我们去健身房，一间放着有氧的器械，一间放着无氧的，我们从这屋窜到那屋，一个小时下来，没见剧本有所进展，倒是饭量见长，出了健身房，编剧们直奔中影饭馆，或溜进导演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尾货。
举重若轻这事儿不好学，轻到多轻，只有姜导自己有数，我一学往往就轻于鸿毛了。
盆底肌，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可能更多人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就屁股上面的这组肌群，竟然成为姜导电影里人物命运转折的关键点。其实这是姜导健身教练小强的随口一说，被姜导用上了。
还有，编剧组于老跑马拉松的事儿，也是随口聊天，居然也被姜导当成电影里花国总统和卓别林聊天的话题了。
再有，编剧组悦老说他们上大学表演系新疆班出晨功的段子，也被姜导改成军歌，用在武大帅家吃饭时放。
当然也有姜导举轻若重的时候，比如编剧组廖桑对姜导戏中衣服颜色的一小点质疑，姜导两天不安。这事儿我一直不理解，莫非男人在穿衣打扮上就是费力不讨好？或者其实根本就不是衣服的事儿。
日常一说而过的那些生活，看似跟电影离得远，在姜导这都是电影，他心里早就跟宜家的柜子似的了，哪儿块放什么都有数，乱不了。他说他的电影里得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再放进一些血淋淋的东西，比如葛（优）老就是那些乱七八糟。而那些血淋淋的东西是什么呢？这个只能观众自己电影里找。
半年的课结业了，《一步之遥》上映了。踏踏实实做个观众挺好，所有人都拍不出这样的电影，因为这样的电影，只长在姜导身上。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