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港片已死？这样的说法太老了，他们，可能就是港片的未来。郑保瑞、郭子健、陆剑青、梁乐民、袁锦麟、周显扬——这些已在而立之年上下的所谓青年导演，跟大多数前辈一样，他们在幕后磨练多年，待电影业繁荣起来时，博得拍主流商业电影的机会，成为香港影坛新一代顶梁柱。(导语：哈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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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导演郭子健 |
20岁做平面设计，22岁读编导培训班，23岁入行，从跑龙套开始，做跟班小编剧，打杂。30岁，终于圆了当导演的梦，拍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野良犬》。然后是《青苔》、《打擂台》、《西游降魔篇》再到《救火英雄》，已经38岁的郭子健开始被视为香港新一代导演的代表人物……这是郭子健的导演之路。一个典型的香港导演上位历程。
十六年前，郭子健刚刚入行。他在王晶执导的《龙在江湖》里演一个无台词的杀手，唯一的镜头是面部狰狞地把刀刺向刘德华。半年后他在影片《失业皇帝》里又跑了龙套，带着卷发套，cosplay 郭富城版的步惊云，在香港大街上一边扮酷一边乞讨。
现在，郭子健能得到大佬刘德华的信任，拍摄了被誉为“重振港片精神”的《打擂台》；也被周星驰提拔，联合执导《西游降魔篇》；他跟谢霆锋、余文乐等青年演员合作拍摄的《救火英雄》，刚刚在内地公映，被称赞为港片迷的福音……
郭子健并不掩饰那段看起来“穷酸卑微”的龙套经历。他不好意思地低头哂笑，“都是不靠谱的搞笑的角色。演技太烂了，我都不忍心回看……”采访郭子健地点在他位于香港九龙湾的电影公司，一个外表破旧的小楼，并不好找。楼上时不时传来吱吱呀呀拖椅子的声音，郭子健有些歉意地笑了一下，“隔音不太好……”
他是个话唠，很愿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糗事。中学会考失败后，他一边补习，一边给小学生做老师贴补家用，同时暗恋一位同龄女教师。这段经历最后成为他的处女作《野良犬》的灵感。他没有顾忌地谈论着做初级编剧时的挣扎和迷茫。他曾经把韦家辉等名编剧的剧本拿来看一遍，划出重点，总结方法，像准备考试一样背诵下来。最窘迫的时候，他半年没交房租，跟妈妈和女友借钱，四处蹭饭，全靠叶伟信帮忙才捱过来；第一次做导演时，300万投资，陈奕迅拿走一半，剩下的100多万，他在15天内拍完《野良犬》……
作为新人导演，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甚至必须坦然接受的。郭子健没有怨言。更关键的是，郭子健对前途和局势有着冷静的判断和坚持。
他愿意拿着微薄薪水从头到尾跟进一个项目，不愿意四处拉活赚钱，也不想永远做大佬的跟班。大导演陈可辛愿意收他，甚至肯出钱帮他完成处女作，他拒绝了。他的愿望就是独立做一个导演，哪怕只有一次。
香港电影衰落了，他不会失落，因为“生生死死循环不息”，郭子健有颗平常心，他既没有苦大仇深怨天尤人，也没有放低自我去迎合市场。
对于未来，他已经打算把工作室搬到北京，“年轻电影人最关键的是，有没有按照自己的良心拍电影，有没有跟着大时代走。没人能改变大时代，关键是你是不是在这个时代找到立足之地，把你想说的在这个年代说出来，你这样才会有一点意义。”
入行篇——
“王家卫说，一分钟讲不出好故事，老板不会买”
郭子健出身于香港偏僻的屯门，这地方相当于北京的怀柔、大兴，与繁荣发达无关。《打擂台》中的黄又南一脸衰，做什么都失败，完全是他个人生活的真实写照——小学时嚣张地欺负别人；上了中学反过来被人欺负，古惑仔也伸手向他要钱；没有爱情，青春黯淡，是个边缘人。
郭子健读书时功课并不好，中学会考失败还要补习。他家境一般，在补习班补习时，还会兼职做老师给小学生教课，赚取薪水补贴家用。因为有着不错的美术功底，郭子健早早跨入社会找了一个平面设计的工作。具体是做什么呢？他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杂志比划着，“报纸杂志的排版啦，设计广告啦。都是没有创意的东西。”
碌碌无为的小白领生活持续了一年多，有一天，郭子健看到《香港电影双周刊》上有个编导培训班广告，上面写着“王家卫、陈嘉上等等大牌导演将亲临指导”。就这样，他拿出一万多块报了名。
三个月的培训期，只有王家卫过来上了一节课。郭子健至今记得那时候的兴奋。他斗胆问王家卫，“你的《阿飞正传》这么不商业，是怎么说服老板投资的呢？”王家卫没有回答，而是让郭子健说说他想要拍的故事。听了一分多钟后，王家卫打断，“好了，不要说了。如果你不能在一分钟内说出故事最好看的部分，老板就不会买这个故事。”这句话郭子健记得很清楚。他像崇拜大明星一样赞叹，“哇，哇，好高明。”
因为在培训班的成绩亮眼，郭子健来到资深艺人泰迪·罗宾的公司工作。他什么都干，聊剧本，做美术，拍MV，在电影里跑龙套，空闲的时间里就到音乐棚里弹奏乐器玩，忙的时候一周不回家，在公司打地铺。薪水很微薄，连生活费都不够。好在跟着老板吃饭不花钱。这段日子很辛苦，也很开心。后来，泰迪·罗宾主演了郭子健那部拿下四座金像奖的《打擂台》。
作为初级编剧，郭子健当时的老师是已经去世的资深编剧司徒锦源。老师会把银河映像知名编剧韦家辉的剧本拿给郭子健看。郭子健看完后要写出重点，总结方法，当作知识点背诵下来，然后自己写剧本，像小学生交作业一样给司徒锦源批改。郭子健说，那时候写来写去都没有让老师满意，他一度觉得自己没有当编剧的天分。
蛰伏篇——
“没有钱，欠妈的，欠女友的。房租半年没交”
在泰迪·罗宾的公司工作一年多后，郭子健给叶伟信当了五部电影的编剧，有时候也做场记和副导演。第一部电影名叫《神偷次世代》，黎明和陈小春的电影。这五部电影既不是叶伟信的代表作，也没有让郭子健冒出头。当时香港电影日渐衰落，两个年轻人也处在迷茫期，每天在一起聊剧本，开工，收工，开工，收工。
在做《大城小事》的编剧和副导演时，黎明问郭子健想干啥。郭子健说，“我一直想当导演。”黎明说，“行啊，去做吧，现在开始不要做副导演和编剧的工作了。”郭子健又说，“我没有钱，也不知道怎么拍。”黎明回答，“如果没有钱的话，可以去考一个车牌。”
也许黎明只是玩笑。郭子健一直把这句冷笑话当作“鼓励”，他开始创作自己的剧本。终于他有个机会向曾志伟推销他的故事，两个人在茶楼里谈剧本。
“当时我说了半个小时的剧本，曾志伟问我，作为编剧你就没有自己想说的故事吗？于是我在十五分钟内讲了五六个故事。曾志伟大腿一拍，可以搞，你就把最喜欢的故事写成剧本吧。”这个小细节，和王家卫当年对郭子健说的那段忠告相映成趣。
于是，郭子健开始潜心创造《野良犬》的剧本。这是一段披着黑帮外衣的浪漫温情故事，灵感来自他自己在会考补习班暗恋某位同龄女教师的经历。当年他所在的补习班有个自闭倾向的小孩，就是《野良犬》中小男孩的原型。
以前郭子健五六天就能写个剧本，这次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了一个多月，写到最后还哭了。这是他真正想写的故事，创作过程中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兴奋和激动。
写完剧本，郭子健不敢拿给好友叶伟信看，因为怕叶伟信说不好自己内心受伤。他拿给泰迪·罗宾，对方只说了一句，“好是好，但是能卖钱吗？”而曾志伟收了剧本半年没声响。这段等待的日子生不如死。
终于有一天，曾志伟来电话了，他是在飞机上看的剧本，边看边哭，搞得很尴尬。电影当然要拍，剩下的就是找投资了。两人还讨论男主角人选。曾志伟建议说，“要不找梁朝伟吧，他很喜欢这样的文艺片。成龙也可以试试……”这是郭子健想都不敢想的事，他自己觉得陈奕迅可以来演。
但这之后又是半年没音信，有人好言相劝，“别抱太大期待，很多人都排队等着曾志伟投资当导演呢。中途折戟的例子不在少数。”郭子健没有说什么，他怕哪一天曾志伟突然来电话说开拍吧，所以推掉了所有工作专心等待。
没有薪水，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相当于一年多没有钱，欠妈的，欠女友的。朋友的钱不能借，也不知能不能还上。保险什么的都没有了，也顾不上。房租半年没交了。最后还是叶伟信帮忙，叫我帮他做《龙虎门》副导演。那时候我开始用导演的眼光干活，很多以前不明白的，比如为什么镜头这么拍呀，都明白了。这个过程很珍贵，那是我做副导演最好的作品。”
成名篇——
“陈可辛要挖我，我拒绝了”
在横店给叶伟信帮忙的某一天，曾志伟突然来了电话，“陈奕迅看剧本了，想见你一面，你快点返来香港。这是最后一天，他马上就要走了。”当天，郭子健订了机票，行李都来不及放下就跑到陈奕迅的酒店。
和陈奕迅见面的那一天，郭子健记得很清楚。“我在飞机上想了很多话，怎么说服陈奕迅拍我的电影。到了酒店，陈奕迅还没等我开口，就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看了剧本，蛮喜欢的，我会接演。当时我马上把要说的话都忘了。然后我们聊了三个小时，全是跟剧本不相关的事。陈奕迅开心地讲他的演唱会，说他为什么休息一年。”
陈奕迅临走时说，“很开心见到你，很期待和你合作，再见了导演。”
这句话让郭子健回味至今，“陈奕迅是第一个叫我‘导演’的人诶。”郭子健兴奋地重复了这句话，神采飞扬。
不过拍电影是痛苦的。尤其是资金紧张。300多万投资，陈奕迅的片酬就拿走一半，等于只有100多万拍片。为了赶工，郭子健只花了15天就拍完了，几乎没合过眼。剪接的时候发现好多镜头拼不上。又花了一个多月重新剪辑，曾志伟才满意。
“电影真的是遗憾的艺术，陈奕迅说你尽量做出来就没有遗憾了，但是我还是遗憾啊。我拍完后，好像做了一场梦。当时就想了，应该没有机会再做导演了吧。后来这个片子在东京啊，香港金像奖啊，都拿了奖。我想，嗯，我又可以做导演了。”郭子健说。
在拍摄《野良犬》之前，陈可辛也看了剧本。他马上找到郭子健，“你不要拍这个戏，跟我过来写剧本吧。你写剧本也是为了希望别人看到你的能力，现在我看到了。我马上要做一个很大的戏（注：《投名状》）……这部《野良犬》，我也可以帮你完成。”
陈可辛承诺了很丰厚的薪水，郭子健也犹豫了好一会儿，“当时陈奕迅答应接演了，但是因为有演唱会还要等些日子才拍。陈可辛是很大的导演，给我的钱也很多很多，我一定有出名的机会，也可以参与很大的制作。”可是最后郭子健还是拒绝了。
陈可辛也判断，“拍这个戏至少要1000万。你只有300万，三分之一都不到。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拍，电影一定会失败。老板挣不到钱，你就不可能蹦出来，这个市场就是这样很残酷的。”他只说对了一半，《野良犬》最后票房不好，投资老板亏了钱。但郭子健蹦出来了。他挣到了拍第二部影片《青苔》的机会。这部电影以堕落警察，妓女，乞丐为主角，影调更加灰色。
进阶篇——
“像黑泽明和李安那样把商业和艺术完美结合”
郭子健喜欢在电影中记录他昔日的生活光景。《野良犬》里，天台上那错综缠绕的电线，是他小时候的记忆。《青苔》拍的是深水埗，有段时间他住在那儿，亲眼看到小偷是怎么爬墙逃脱警察的。《打擂台》又回到屯门，主场景是由他小时候常待的地方。《救火英雄》的故事，是一个做消防员的朋友跟他讲的。
郭子健说，他所有的电影都在讲一个主题，“我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我很清楚，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社会越发达，越堕落，有很多不好的事会发生。一个人不管怎么样，都抵不过命运的安排。但一定要有希望，要把握当下。虽然会有很多困难，可能会失败。我觉得生和死不是开始和结束，人死了还是要留下点美好的东西。我可能有些理想主义。”
郭子健说会有这样的观念，是因为他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会考失败，从小是个边缘人物，在做导演的路上，他有很多东西想做，但是做不了。“可能是能力低，但是不是能力低的人就没有权利完成想做的事。我等了很长时间才拍成戏，等待的过程中有开心也有失望。”
他喜欢黑泽明、李安以及吴宇森，因为他们的电影把商业和艺术结合得很完美。这也是他最想做的事情。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方法和观众沟通得更自如。
他认为，让观众接受自己要说的东西，比影片风格是什么样更重要。但他不觉得自己的片子因为越来越商业，丢失了个人风格。
当被问到“《救火英雄》的商业性和艺术性结合得是否成功”时，郭子健愣了一下，“还是太刻意了一点。少一点个人情怀，少一点刻意的东西，会更好一点。下一次吧，我要努力去掉一些个人情怀。”这部集结谢霆锋、余文乐等年轻演员的《救火英雄》，在内地获得了6000万票房。
“港片衰败我不失落，这就是生生死死循环不息”
在香港这批冒出头新导演中，郭子健算是很年轻的，但同样很清醒。他能明确判断香港电影的局势，以及自己的未来。他为人坦率，但也懂得隐藏。去年《西游降魔篇》上映时，一直都是周星驰露面宣传，联合执导的郭子健等于被“隐形”了。不过那又怎样，郭子健说，能够和大佬周星驰合作是最重要的。
当《打擂台》在香港金像奖颁奖典礼上拿奖拿得手软时，郭子健很兴奋，他特意把母亲请到现场。在拍《野良犬》之前，母亲一直不相信郭子健在搞电影，据说有一段时间，亲戚朋友跑到他家里问，“你们家阿健那么瘦，是不是吸毒了？”
得了奖，郭子健扬眉吐气，不过他只敢在这一天骄傲。“拿奖的那天有些轻飘飘。但是之后就告诉自己，都过去了，要忘记这些。所以这些奖杯都没有放在我家，都在刘德华办公室里。我不要让自己有荣幸的感觉，有以前那样失败的心态比较好。”
从90年代末，大家都在说“香港电影衰落”，“港片已死”。在郭子健看来，生生死死，循环不息，任何事都是这样的。每个年代的电影有不同的变化，至于它变得好或是不好，也不是这两年变化而成的。
“我觉得年轻电影人最关键的是，是不是按照自己的良心拍电影，有没有跟着大时代走。没人能改变大时代，关键是你是不是在这个时代走到立足之地，把你想说的在这个年代说出来，你这样才会有一点意义。”
他并不排斥别人说他靠大佬扶持才有机会拍片。关键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机遇，“每个时代有一帮人跑出来，也有给他们的机遇。我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有了机会就珍惜，尽力去做吧。其他的轮不到我们去想。”
（郭子健：采访、撰稿/马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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