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部悲剧木偶戏《赵氏孤儿》：“大母亲”情怀

木偶戏《赵氏孤儿》

　　由福建泉州木偶剧团全新创排的提线木偶戏《赵氏孤儿》，自2012年8月1日首演以来已成功演出近百场。作为国内首台大型木偶戏悲剧，其创作思路突破传统“复仇”“大团圆”等结局，运用泉州提线木偶戏高超的提线表演技艺，将忠臣义士前仆后继追求社会公平正义的悲壮主题演绎得淋漓尽致。2012年底，该剧参加福建省第五届艺术节暨省戏剧会演和泉州市第31届戏剧会演，均获剧目一等奖及多个单项大奖。今年7月，该剧参加了在山东东营举行的“第十届中国艺术节全国木偶戏皮影戏优秀剧（节）目展演”，广受业内同行及评委、观众的好评。

　　王景贤、范小宁改编的木偶戏《赵氏孤儿》已引起国内同行的关注。今年春，在泉州举行的该剧观摩研讨会气氛宽松而活跃。来自北京、上海等地的专家从不同角度展开探讨，虽意见稍有不同、建议略有差异，但都一致肯定了这部戏。

　　作者的初衷原本是为剧种而写戏，让傀儡戏也能演大戏、演历史大悲剧，而不满足于只演儿童剧、神话剧，希望能让傀儡戏中的生、旦、净、末、丑的传统表演艺术流传下去。这个想法很好，他们的目的最终达到了。演出现场，座无虚席，各个年龄段的观众都有。一名省级文艺院团的青年剧作者说：这部戏很棒，我流泪了，流了很多泪……

　　我对这部戏立意的定位是：反对滥杀无辜，尤其是反对殃及少儿、婴儿，这是母亲的情怀，是“大母亲”的情怀！感动流泪的那位青年剧作者是名女性，她的流泪是否也是出于“大母亲”的情怀？

　　春秋战国时期，至多只能说是半奴隶半封建时代，政治上没有底线，道德也没有底线。统治阶级杀戮取利，以利推动杀戮。以晋国而言，到《赵氏孤儿》的故事发生时，光是臣弑君的事件计有9起，士大夫被灭族的更是数不胜数。

　　晋国的历史，大体上也是秦、齐、楚、吴、越、鲁、陈、宋、燕等列国的历史，多有君算计臣，臣算计君的故事。这是一条“自我瓦解”之路，君臣代代共同造就的“自我瓦解”之路。三家分晋，走的就是这条路。晋之强大，本来能令齐楚、强秦望而生畏，一旦分为赵、韩、魏便被各个击破。列国，包括强秦，走的都是这条不归路。他们的历史与晋国大同小异，合称春秋战国史。子曰：春秋无义战，并非只是外战无义，内斗也无义。然而，血流成河累及无辜，才是可悲。

　　元杂剧作家纪君祥以“赵氏孤儿”为旗帜，将“赵氏孤儿”一案从春秋战国史中剥离出来“古为今用”，为“民族复兴”呐喊，可敬！明代徐元能够从春秋无义战中寻找出“八义”，可叹！且看王景贤、范小宁改编的《赵氏孤儿》。

　　第一折，大幕拉开，夜色朦胧。程婴在灯下读医书，程妻推着摇篮唱着儿歌哄儿安睡。小家庭气氛很是祥和宁静，平静得如同一池秋水。但是儿歌刚唱到“阿婴平安顺”，蓦地，幕后火光冲天，城上大火熊熊，在急锣乱鼓声中，天地变色。把宫廷的戏引向民间，叫做别开生面。

　　我即刻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之祸。果然卜凤急上敲门，将祸事带到了程家。殃及无辜的事端由此而始。故事由此开头，立意也由此引出。非常简练，非常醒目，也非常深刻。王景贤写起戏来干净利落，其确有天赋！

　　纪君祥的剧本在“楔子”（即序幕）里重点写的是“托孤”，将赵氏孤儿推至最醒目处，可谓“开门见山”。

　　木偶戏《赵氏孤儿》第一折是在平民医生程婴家展开。把宫廷戏的开场移到平民家，告诉观众的是：这不一定是宫廷戏，至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宫廷戏。事实上，第一折的重点戏是写程妻的舐犊情深，也就是民间慈母之爱。由于卜凤以求医名义来请程医生，程婴不能不跟她走一趟。本剧中的程婴已有别于晋史中的程婴，也有别于其他剧中的程婴。他与赵家既无恩怨也无任何瓜葛，纯属为救死扶伤前往看病而已。

　　第二折，程婴刚到驸马府，庄姬公主手抱婴儿立即跪下哀求：“你得救救我儿性命呀！”便此一跪，公主的贵妇架子以及一切尊荣霎时间全然剥落，剩下的仅是苦难的母亲一片真诚托孤情怀，也是慈母护儿情怀。在这种情形下，天下母亲的心是一样的和最感人的，不欲感动人而自能动人。程婴觉得公主所言全是道理，她母子真的是走投无路了。眼下公主、卜凤又跪拜不止。这时，内声响起：“屠大将军到！”紧接着，卜凤起身对程婴说：“老身从前门引开屠贼，你抱小公子从后门脱身而去！公主、程医师，老身拜别了！”（毅然开门而下）

　　庄姬公主又说：“卜凤大姐舍身引贼，程医师快带我儿逃生去吧。屠贼返来，可就玉石俱焚了！”所谓“救死扶伤”，救孤儿难道不正是“救死”么？难道不正是医生的神圣职责吗？程婴原知此事干系太大，但事逼无奈，只好接过婴儿。而这一接后，公主又自杀了。程婴接过这千钧重担，想卸也卸不了了。整个过程瞬间完成，容不得推辞，也容不得犹豫。戏却写得非常自然、简练，也非常合乎情理。程婴只是在良心的指引下“被动”接受救孤任务，别的容不得多想。既然孤儿托付有所，庄姬又生恐反复，决定一死以了结托孤之事。母爱至此，也达到了极致。

　　第三折写的是将军韩厥以自杀方式为程婴与孤儿送别，同时也是“断后”，既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又消除程婴的后顾之忧。第四折，程婴依公主之托，将赵氏孤儿送到公孙杵臼家，公孙家与赵氏乃是故交，公孙杵臼为人正直，没二话便收下孤儿。此时，似乎程婴可以卸下重担放心回家，但外面鸣锣传告：“屠岸贾大将军有令，三日之内，有人献出赵氏孤儿者赏金千两；三日之内，无人献出赵氏孤儿，晋国之中，半岁以下婴儿一个不留，尽行斩杀！”程婴、公孙杵臼当场呆住。

　　众人前仆后继好不容易将孤儿送到平安之所，却惹下弥天大祸。救了一个孤儿，却害了全国半岁以下的婴儿。赵氏孤儿是无辜的，而全国的婴儿更是无辜。屠岸贾的绝招实在狠毒，只有在没有道德底线的时代才会发布这种灭绝号令。

　　救一个孤儿如此之难，救全国的婴儿更是难以想象，谁也无法与强大的国家机器对抗。这时程婴想起自家也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儿子一样在劫难逃！两害相权取其轻。公孙杵臼十分无奈地说：“事到如今，咱也只好将这赵氏孤儿出首了！”但是这想法被程婴否决，为了保住孤儿，卜凤舍命救护，母亲庄姬以命相托，韩厥也以一死保他过关。往事历历在目，面对死者，他不能背信弃义，让他们白死！

　　程婴寻思出一条最艰难的路：舍出亲儿，当作赵氏孤儿，交给屠岸贾处理！这样，既救下赵氏孤儿，也保全了晋国所有无辜的儿童，而这比之前那些牺牲自己保全孤儿的人又艰难得多。

　　为了把李代桃僵之事办得不露破绽，程婴将亲生儿子交给公孙杵臼之后，还得亲自上屠府告状说公孙杵臼藏着赵氏孤儿，再带人去抄公孙府，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与公孙杵臼被杀死。

　　但这一切只是设想，不经妻子许可什么也办不成。最关心儿子的是母亲，所以此事是否可行母亲最有发言权，而最难做出选择的还是母亲。所以，程妻这场戏乃是关节所在，非写不可，而且要努力写好。

　　然而，元杂剧《赵氏孤儿》五折戏中没有程妻的戏。明传奇《八义记》四十一出没有程妻的戏。这不光是篇章结构的技巧问题，也是常识问题。旧社会往往忽视妇女，也忽视母亲。而忽视了母亲，难道不是对自身的某种否定么？

　　第五折是重点场，也就是高潮部分。高潮常常是铺张扬厉，直至回肠荡气方休。可让人意外的是，这折戏写得特别精练，精练成全本最短的一折。戏一开头，便是程妻的唱段：

　　程妻：（语极凄婉地）官人啊！

　　（唱）[北相思]

　　看忠良惨遭灭门，

　　教妾身义愤填膺。

　　妾身我岂不思如卜凤舍己救人？

　　妾身我岂不愿学韩厥杀身成仁？

　　非是妾身不知义，

　　为人母谁舍得骨肉亲生？！

　　这段唱词近乎直白，初看并不起眼。但是，如果琢磨一下，便会觉得作者对人物心理的把握是多么地准确，表达又是多么地到位，应该算是经典唱段。

　　而绝妙的不在唱段之内，而在唱段之外。就这么一唱，把程婴的长篇开导以及夫妻之间可能发生的争辩进行虚化。这一招是非常高明的，因为不论是开导说道理，还是双方辩论的戏都不好写。短则失之于简陋，长则容易将戏写“温”。虚化处理确实是最好的办法。该剧一开始便让夫妇进入某种默契状态，不仅避免了人物失言、失手而伤害了人物的美好形象，还有利于人物境界的升华。

　　对献出亲儿这一情节，作者始终把握“不舍之舍”这个至关重要的“关卡”。程妻始终没有开口说“我愿意舍弃亲儿”，只是肯定丈夫是“至刚至烈，至仁至义的伟丈夫”。

　　最后，为了拯救全国的婴儿，也为了保全无辜的赵氏孤儿，她将自己的亲生骨肉交给了丈夫程婴并拔剪自杀，她要在黄泉路上继续守护亲生的儿子。

　　这不光是守护自家儿子的母亲，也是守护全国婴儿的伟大母亲！她的情怀，是大母亲的情怀。古时，一个在莆田出生后来嫁到古田县名叫陈靖姑的女性，为了同专门伤害婴儿的恶魔斗争，她舍弃了自己的胎儿，终于打败了恶魔，保护了无数的儿童。后来，她被封为“临水夫人”，至今闽中人还尊她为婴儿的保护神。其实，程妻也完成了从人到神的升华。

　　第五折似乎还少了一段程妻的唱段。她将儿子交给程婴之前，是不是应该喂一下奶，让他吃饱了奶才递过去。第六折“蒙贾”的戏顺理成章，写得行云流水，只是满了一些。第七折是“蒙尘”的戏。这是常见的社会生活逻辑，但常人皆不见而作者见之，可谓是“独照”。好人往往蒙尘，如同璞玉。没有光芒四射，没有衣冠楚楚，平常如同一块石头，所以往往使人失之交臂。全剧编创者行万里路，有一双慧眼。真正的好作品，理当有所发现。

　　第八、九两折是大结局、大复仇。纪君祥剧本的全名本来《赵氏孤儿大报仇》。王景贤、范小宁改编的结局是先现大圆满，接下来才是大报仇。果子熟了，总要落下来，人在最得意时往往也是最危险的时刻。这足见作者的见识。

　　特异之处，乃在大报仇的扩大化，将屠岸贾“五服之内”尽行斩杀。这种做法，清代大兴文字狱时也常常行之。所以，屠岸贾哈哈大笑，说：“赵氏孤儿，你虽不认我这个义父，但看你浑身上下，一举一动、口中所言、心中所思，哪一点不像我屠岸贾呀？你名副其实就是屠岸独夫！你非我亲生，胜似亲生！我屠岸贾后继有人了！哈哈哈……”

　　这其实就是文化基因与遗传基因综合作用之下的常态之相。“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剧尾，程婴孑然一身立于旷野，又闻婴儿啼声充斥天宇，漫天大雪漂浮着无数的摇篮……又是无数的孤儿无辜受难，这回谁来救救孤儿们？

　　作者果然有一颗大母亲之心和大母亲情怀！

（来源：中国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