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梦是难的,因为梦往往难以追索。多重而变换的空间,以及特有的时间节奏是梦境通常的特点,在梦中清晰的线索在梦醒时往往变成谜题。大多数的梦都是会遗落的,不被遗忘的梦只有在机缘凑合的情况下才会被讲述。梦的捉摸不定与它谜题一般的属性成了人生最通常的隐喻。几乎没有人能越过对梦的着迷,《如梦之梦》最可贵的地方在于对人生这多重而变换的梦境做整一搬演的尝试。
四面八方的舞台,东西两方的套层,让分属不同时空的人并置叠合、相与交错,较赖声川之前不同时空并置的戏剧作品《暗恋桃花园》更为复杂的是,《如梦之梦》把一部分观众投置在戏剧梦境的中心,而剧中所有时间的流动与空间的发生都围转在观看者的四周,并上下腾挪,需要不断旋转座椅的观剧体验也许是前所未有的,但置身于戏剧梦境中心的不安被外场更大的观看强化并放大。
一个偶然的因素使得我上本与下本《如梦》分属于“莲花池”与外场前排,本来,理想的观剧点“莲花池”本就是这出戏的起点,但外场观看的庞大存在使得身处庐山中心的观剧体验变得滑稽了,我是在下本外场观看时才真正体会到了多层时空于戏剧舞台上的自由流动。但毕竟,这出戏意义的草图初生于印度菩提迦耶对信众围转舍利塔的观看,“一个更属于心灵的场所”是赖声川对这出戏最初的想望,因而,《如梦》本就是一出为戏剧中心的置身体验定制的环绕立体梦境,但艺术与梦想的现实间距为这出向往的心灵场所提供了更复杂的姿态和颜色。
我无法确然判断这种复杂性是丰富了戏剧梦境,还是间杂了它。但对下本《如梦》的外场观看让我最终安然入梦,清晰堕入连套故事的牵引里。医院与妓院,本是生死、离别最职业、最惯常地点,但好的故事却是从惯常处起波澜。从李宇春饰演的医生严小梅开启了孙强饰演的五号病人故事时间开始,孙强成为这个套层空间所有故事的牵引人,他连缀出了他妻子的故事,他与妻子的故事,偷渡到巴黎的江红的故事,他与江红在诺曼底的故事,伯爵与上海女人顾香兰的故事……所有的故事都起自于——新工作的医生剥离冷硬的职业外壳,以一个人的眉目来面对一个终日卧床的五号病人。
孙强将虚弱苍白,满腹生命创痛与疑惑的五号病人扮演得尽致,在一个洁白意诚的新人面前,他像是一个被唤醒的传灯者,将人世代传续的心灯于熹微之刻重新启明。如果说那个寻找病因、追索顾香兰的那个自己(胡歌饰)更像是梦境的话,孙强扮演的虚弱的讲述者则更接近此刻的现实。因着他的讲述,所有已经死去的人都重新活了过来,他的妻子和儿子,杜象伯爵,顾香兰……而孙强更像是生与死的节点,他于濒死的边缘,以娓娓的叙述牵引出北京、巴黎、诺曼底、上海不同世代的微末个体于大时代中的生与死,他以自身死日的隐然可见托出了他生人一世最可记忆的生死故事,而这些连缀而出的故事最终耦合的地方就在于他们都给不断新生的人以生的启示。
生的启示这出戏里最具体的物象就是烛。这一物象是这个多重戏剧空间与故事讲述者心象的最显在凝结物。孙强请新医生下班带来的蜡烛是这出戏剧心灯烛照人生的起点。那个杜象古堡旁“看见你自己”的湖水是心灯的另一种映照,伯爵、顾香兰、江红、他自己,都在那里接受过生之训示。最终,故事最初的讲述者孙强带着死的坚定给予新生者以生的意义,在孙强的一吸一呼间,生人一世的烦恼与不快都被接纳了,人与自身最终达至了和解。
最后,《如梦之梦》留给我们的是,那个环形舞台上所有人手执的一柄柄烛。那烛照虽是微弱的,却已是世代传续,且不息的。而执灯者的目光,正如同那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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