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群众演员生存状态：跑龙套得交“学费”

2012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大门外休息的群众演员

2012年，安徽小伙来横店有一段时间了，参演了不少影视剧作品，但生活仍入不敷出

浙江横店，群演们在等戏时经常锻炼身体

2011年，合阳，电视剧《白鹿原》拍摄时的群众演员

　　南方日报讯 八卦、炒作、花边、狗仔；绯闻、丑闻、街头巷闻……不知什么时候，许多娱乐新闻成了饭后消遣，成了垃圾信息。

　　鲁迅说过，造化常为庸人设计。每天让你目瞪口呆的那些娱乐新闻，难道真的不值得你想一想？从李天一涉嫌轮奸、高晓松酒驾、臧天朔涉黑、张元吸毒……各种事件的背后，都折射了社会现象、世相人心。剥开这些新闻光怪陆离的外壳，哪一个不关乎法理公义？不关乎道德伦常？

　　这是一个瞄准娱乐圈的调查性栏目。这个栏目不是要挖人隐私，它只想帮你了解一个群体的真实；这个栏目不想跟风炒作，它只是要在热点事件背后找到问题的由来；这个栏目不是在制造话题，它只是希望读者可以透过现象看本质，在热新闻背后能触动冷思考。

　　核心提示：

　　今年3月初的全国政协会议上，成龙、宋春丽等明星委员曾经集体提出呼吁，要求对中国的群众演员群体的利益进行关注。说起这件事情，成龙非常气愤：“剧组开出的是每人每天800块钱，但后来我的群众演员开始抗议了我才知道，他们每人每天只拿到30块。其他的都被中间的大小戏头给吞掉了！”

　　仅仅是被戏头盘剥么？连日来，南方日报记者在北京群众演员群体中展开了调查，很多人的遭遇显然不止于此。有人被骗去“圈养”，有人被骗去传销，有人被骗去“潜规则”……没有任何合同，每日的工钱就凭戏头在招人时的口头约定。甚至没有任何保障，很多人还会因为拍戏落下一身毛病。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选择这个行当。因为，有人在幻想着成为下一个王宝强，但更多的人，只是想通过这个行当“混口饭吃”。话说周星驰等大明星当年也是跑龙套出身，如今风光无限，但这个跑龙套的岁月究竟要经历怎样的过程？南方日报记者展开了采访。

　　●律师说法：

　　已有约定就不能算欺诈

　　群众演员的权益如何维护？难道就只能任由各类“戏头”盘剥？对于这一问题，南方日报记者咨询了法律界相关人士。北京市亿达律师事务所律师宋玉杰表示，群众演员加入剧组拍戏，基本是没有签订合同的，其与“戏头”也大多是口头约定，报酬往往按天计发。这类演员和制作单位之间应该属于劳务关系，但由于属于口头约定，这对于群众演员来说风险较大，其合法权益往往很难得到保障。同时他认为，尽管双方地位不平等，但若“戏头”已经与群众演员有了约定，而群演也知道这其中存在的利益，那么就并不属于群众演员上当受骗。

　　北京市元坤律师事务所律师李代星接受记者采访时称，很多群众演员跟剧组是一种临时的劳务，即一锤子买卖，不具有长期性和稳定性。“同时这个市场是‘贩子’的市场，而不是群众演员自身的市场。在此情形之下的现象是，一方面群众演员不够重视自身的权利义务，另一方面他们提出签订劳动合同的要求也不会被满足。所以关键不在于法律的漏洞与空白，而在于目前的市场问题。”

　　群众演员这个行业如何健康发展？李代星建议，应该由政府来倡导建立协会性质的群众演员机构，起到类似职业介绍机构的作用，政府搭台、群众演员唱戏，如此一来，既能缩小剧组以及群众演员之间的交易成本，也能保护群众演员的合法权益。

　　趋势●横店模式

　　靠“演员公会”规范？

　　群众演员市场很混乱，如今很多人都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而根据记者了解，这种无序的混乱状态并非没有对策。至少在号称“中国好莱坞”的横店，现在就已经出现了“群众演员公会”，从属于横店影视集团，作为剧组和群众演员间的桥梁，已经开始在发挥作用。

　　根据横店影视集团方面的说法，“公会完全为群众演员和剧组服务，所以公会的‘公’是公益的公。我们为每一个群众演员登记注册，建立演员库。所有到横店的剧组，统一由公会提供群众演员。”而他们的具体做法，则是由横店影视集团与剧组签合同后，收取剧组两三百万的保证金，合同期内，如果没出现破坏场景等问题，戏杀青时会把钱退还剧组。群众演员的工资统一由公会垫付，一旦遭遇剧组恶意拖欠群众演员工资，就直接从保证金里扣。而加入公会的群众演员工资并非像北京那样一日一结，而是半月一结的方式，每月5号和20号发工资，公会会给每个人发工资条，上面有名字、年龄、日期、工作时长、超时多久等几项。群众演员当天收工后，由戏头填写工资条并找副导演或者制片主任签字，到了日子后凭工资条到公会领钱。

　　横店当然也存在“戏头”。但因为整个景区都是由横店影视集团管理，因此集团有权在不同景区指定不同的“戏头”。很多横店的“戏头”每月领固定工资，大概两三千左右。都是横店影视集团的员工，还需要竞聘上岗，每年接受演员、剧组和公会的考评。如今很多“戏头”都是附近村庄的村支部书记或者村委会主任来担任。为了不影响在村民中的威望，这些人往往都很有责任心。

　　●调查报告

　　北影门口

　　站足一天，到手几十块

　　一场春雨过后，北京城湿漉漉的。早上开始，北三环中路的北影厂门口，几个人在寻觅着合适的人选。“40元一天，车接车送！”其中一位对着路边黑压压的人群喊话。招募的结果似乎不能令他满意，以至于1个小时后，价格已经喊到了60元，“要赔钱了！”但周围依然一片哄笑。作为群众演员的召集人，这几个人俗称“戏头”。这天他们希望拉到足够的人前往某电视节目扮演观众，但很显然，周围的群众演员们并不踊跃。因为很多人都知道，开春之后剧组很多，他们会有更好的选择。

　　这一天，很多人从清早就开始了守候。天气好的话，草坪上会摆着“斗地主”的牌局，打牌的人神情悠闲；做过多年群众演员的，心情好了会掏出随身携带的明星合影，向周围的人津津乐道其扮演过的某某角色。但当有戏头模样的人出现在视野里，人群的目光会立马集中在一起。

　　11点，一个招跟组演员的张姓男子来到北影厂门口，他想找几个身高168CM以上的女孩去山东拍戏，每月2100元。老张不停地大声强调：“只要女孩，去演宫女，男孩不要！”

　　下午1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记者报名群众演员，被另一“戏头”相中。在登记了身高、年龄、联系方式等信息之后，被郭超——号称圈内“比较靠谱”的戏头，带去了北京工人体育馆某酒吧。根据通告显示，拍摄晚上20点前结束。但在下午17点，剧组突然传来消息：人数缩减，拍摄时间改为23点至次日凌晨2点。于是郭超的合作伙伴金先生把剩下的十几个人带到工体门口，从口袋里掏出8张百元钞票，称所有人平分，权当辛苦费。虽然没有演成，但仍有辛苦费，延安小伙王雁很开心：“我碰到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一分钱都拿不到。”

　　怀柔小院

　　被骗情况时有发生

　　电影还没开拍，拿不到钱很正常。在群众演员这个圈子，一般规矩是“事后结算”。在北京怀柔中影基地的群众演员，则遇到过干了几个月，一分钱没收到的情况。

　　据记者了解，目前国内群众演员最集中的地方是横店和北京。而北京又集中在北影厂、怀柔中影基地以及丰台的八一影视基地。除了北影厂周围的“散户”，其他两个地方更多的是“大院化”管理。戏头租下几个农家院，在里面养着“属于自己”的群众演员，而每个大院的负责人称为“院主”，进入“大院”后，身份证必须交由院主保管。

　　群众演员王雁对记者说，自己住过那个地方，“十几个人挤在2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睡着地铺，几张高低床间拴着绳子，搭着湿衣服，没有暖气，没有火炉，潮气很重。”虽然很多“院主”承诺管吃管住，但食物通常很差。即便有戏可演，剧组每天给每人的劳务费，经过逐级揩油后，演员到手可能只剩下十几块钱，甚至没有钱。有人生病不能拍戏，还曾遭到院主殴打。

　　去年6月，北京警方就打掉了丰台一个涉黑的戏头团体，此事不少媒体都有报道。但王雁说，类似的情况，许多群众演员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就当是交学费了吧”。

　　当了12年群众演员的梁守爱称：“几年前，有号称在筹备电影《赤壁》的人找我，把我带到了河南。本以为是剧组，但一推门就见到十几个男女挤在简陋楼房的房间里，还有人来抢我的包，他们竟然是搞传销的。”

　　人身保障

　　赔付与否要看剧组态度

　　虽然没有演成戏，但当晚记者就收到了戏头的电话，询问是否愿意来陪导演喝酒，也问了是否愿意去演“激情戏替身”。潜规则？未必！

　　但记者从梁守爱口中得知，他的确知道不少当群演的女孩在这方面相当“无所谓”。在他们看来，作为群演，能演上戏，能拿到钱是最主要的。“成名就别去想了，变成王宝强，那是50万人里出一个。我们就是找口饭吃。”

　　收入面前，其他权益都是次要的。1993年出生的陈钢就对自己的身体并不在意。几年群演下来，陈钢演过田地里强奸村妇的日本鬼子，也当过激情戏中的替身。就在今年3月初，作为武行替身的陈钢还在片场连续吊了三个小时的威亚，“期间我居然在空中睡着了”，结果威亚吊得太久，自己的背部已经有了伤。

　　作为有经验的老群演，梁守爱随身携带的提包里，除了水杯、雨伞之外，还有创可贴、云南白药，有时还会塞一对护膝。几年前，他在某古装大片中扮演士兵时，拍摄期间背部挨了一闷棍，为此他在家里休养了两个月，但没有得到一分钱赔偿。梁守爱说，若真发生意外，群众演员是否能得到赔付，只能看自己的运气和剧组的态度。

　　在这个圈子里，角色被戏头分包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大戏头找小戏头，每过一手，群众演员的报酬也就少了一道。

　　根据记者的了解，群众演员也分三六九等。有普通的群演，有所谓的“群模”——就是相对比较上镜的人；还有相对特殊的“特约演员”，特约演员有些跟剧组混得比较熟的，但依然会遭遇“盘剥”。

　　“制片人拿来一张空白支票让我直接在收款人一栏上签字，工钱的具体数字只能任由他们填。”梁守爱告诉记者。

　　●片方说法：

　　利益牵扯太多

　　群众演员市场很混乱，剧组难道就没有察觉么？南方日报记者就此询问了多家影视制片公司，得到的普遍答复是：知道这里面水很深，但因为这其中牵扯到很多利益，并不是一个公司、一个剧组就能解决的。

　　曾经投拍过几部票房数亿元大片的一位制片人告诉记者，群众演员方面的确“空间很大”：“比如，投资方给这部戏批了1000万预算，那么剧组肯定会想方设法将这个预算填满。像群众演员这种花费就相对模糊了。所以如果其他明确的账目加起来有500万元，那么剩下这500万元，就会被以‘群演劳务费’之类的名义报掉。而在除去真正的开销之后，包括导演在内，很多人都可以占到这笔钱的便宜。”

　　当然，任何一个剧组都不可能是导演直接来找群众演员。一般在这方面负责的不是副导演就是现场制片主任。另一位担任过多部电影制片的投资人说，即便是真正的开销，也会有不少回扣。“很多‘戏头’就会去找到副导演或者现场制片主任，要求提供自己手下的群众演员，‘戏头’经常会给副导演一笔回扣，以便于开展更多的联系。而‘大戏头’包‘小戏头’，这样层层叠加，就算是剧组方面给群众演员开出每人每天1000块钱的价格，最终落到演员手里的可能依然只有几十块钱。”

　　这种事情真的无法规避么？该投资人说“非常困难”。因为如今中国的著名导演们大多都有自己相对熟悉的团队，即便是摄影、灯光等主要岗位是临时搭配，但剧组中的诸多杂事，依然是他们常用的班子。“影视作品经常是出外景，一旦进入不熟悉的地方，导演常用的班子起码熟悉导演的习惯、流程、工作安排，所以找群众演员这种事情，基本都是导演指定的副导或者现场制片来做的。因为如果陌生人来找群演，一旦无法达到导演的要求而拖慢拍摄进度，损失就更大。而投资方既然已经把这笔钱批出去了，就说明他们已经认可了这部戏值这么多花费，只要最终的成片效果达到了他们的要求，对于其中是否有人揩油他们不会关心太多。”

　　在该投资人看来，群众演员被层层盘剥、各种利益无法得到保障，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成立群众演员管理公司。“但这种事必须是政府主导在全国范围内统一建立。因为牵扯到剧组中人本身的利益问题。假如北京有这种公司而山西没有，那么剧组中的人有很多理由建议这部戏去山西拍摄，比如那边风景更适合之类的。北京这家公司很难接到生意，很容易就可以破产了。横店的演员公会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管理公司，但那个地方实在太特殊了。在没有全国性的政策法规推动之前，全国其他地方很难集体效仿。”

　　(本报道中的人物均系化名。)

　　专题采写

　　南方日报驻京记者 刘长欣

　　南方日报记者 郑照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