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诗人导演的大事件和小玩意

孙瑜先生自制的纪念册。左边是封底，上书“When there are gray skies,I don't mind the gray skies.”。右边是封面，写着“永远勇敢！！！永远希望！！！”

金焰在纪念册上寄语“滑头一点”

年轻的孙瑜

王人美、孙瑜和金焰

孙瑜、孙栋光父子修改翻译的唐诗（原载《上影画报》，颜昌铭摄于1983年）

赵丹扮演的老年武训

阮玲玉去世后，孙瑜在纪念册上写道：“她去了，但是她的绝世天才，是永留在每人的心坎深处！”

陈燕燕在孙瑜的纪念册上坦陈自己“馋嘴巴爱吃糖”。

对朋友们的寄语，孙瑜富有诗意地写道：“且抓着人生的酒盅儿，泼出些青春的勇敢！”

动画大师万籁鸣笔下的孙瑜

孙瑜（右一）、黎莉莉（中）、亨弗莱-鲍嘉（左二）、黄宗霑（左一）等在美国

孙瑜和黎莉莉

1935年3月8日，一代影星阮玲玉辞世后三小时，孙瑜为其守灵

　　1990年7月11日，中国导演孙瑜逝世。

　　孙瑜1900年生于重庆，在南开中学读书时和周恩来是同学。后来孙瑜考入清华大学，毕业后公费留学美国。

　　孙瑜1926年回国，1927年加入长城画片公司。1930年转入联华影业公司，导演了《故都春梦》和《野草闲花》，引起轰动。孙瑜在导演影片时已编写较完整的分镜头剧本，并在中国最早使用升降机。1932年后他受左翼电影运动的影响，创作了影片《野玫瑰》、《小玩意》、《大路》等影片。新中国成立后，孙瑜任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

　　“文革”期间孙瑜多次遭到批斗，抄家。“文革”结束后，他没有再拍摄电影。

　　老老夏

　　今年3月迎来了著名电影导演孙瑜先生诞辰111周年的日子，为此，本月31日将隆重举行纪念活动，放映孙瑜导演的电影代表作并研讨他的电影艺术。

　　作为中国最早赴美系统学习电影艺术和技术的海归艺术家，孙瑜先生一生创作了《故都春梦》、《野玫瑰》、《火山情血》、《小玩意》、《长空万里》、《火的洗礼》、《武训传》、《大路》、《鲁班的传说》等20多部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经典作品，被称为“诗人导演”。金焰、林楚楚、王人美、郑君里、黎莉莉、陈燕燕、刘琼、李纬、张瑞芳、王蓓等大明星都是被孙瑜引上电影之路的，阮玲玉更是主演了他导演的《故都春梦》、《野草闲花》才大红大紫，所以，他又被誉为当之无愧的造星高手。

　　可是，孙瑜导演、赵丹主演的《武训传》曾在解放之初遭到声势浩大的举国批判。“文革”时，这部影片又被批了一次，孙瑜除了精神上倍感压力，肉体上倒没受什么苦。孙瑜的儿子孙栋光说，可能是父亲人缘好，平时思多言少。

　　《武训传》，刻骨铭心的经典

　　1944年夏天，孙瑜在重庆与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不期而遇，陶先生希望他把武训兴办义学的事迹拍成电影，教育民众。孙瑜仔细阅读了陶先生送他的《武训传记》，被武训为使穷人免遭文盲之苦而“行乞兴学”的义举深深打动，觉得武训讨饭、做短工、唱小曲、变戏法、趴在地上被人骑等等行为都是绝妙的电影素材。

　　然而，《武训传》（上下集）在筹拍阶段历经坎坷，从1948年到1950年底，剧本多次修改，拍摄多次中断，但孙瑜决不放弃，为了适应时代之需，甚至添加了新型小学老师以叙事者身份评说武训和穷人被逼上梁山武装起义的情节。

　　影片终于完成并审查通过后，首先在中南海试映，朱德看后向孙瑜握手道贺：“很有教育意义”。扮演武训的赵丹兴奋异常，在《大众电影》上发文连载《我怎样演“武训”》。公映后，媒体和观众好评如潮，教育界充分肯定“武训精神”，孙瑜及其剧组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

　　不料，自从1951年《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社论《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武训传》所提出的问题带有根本的性质。像武训那样的人，处在清朝末年中国人民反对外国侵略者和反对国内的反动封建统治者的伟大斗争的时代，根本不去触动封建经济基础及其上层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并为了取得自己所没有的宣传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对反动的封建统治者竭尽奴颜婢膝的能事，这种丑恶的行为，难道是我们所应当歌颂的吗？”一场全国规模的大批判开始了，并持续一年之久，导演孙瑜和主演赵丹深受其累。

　　《武训传》的演员阵容相当强大：赵丹、张翼、吴茵、周伯勋、蒋天流、黄宗英，还有年轻的王蓓等等。孙瑜的儿子、9岁的孙栋光被选中扮演小武训，头发刮得精光，留一根小辫子，经常被同学们揪住开玩笑。

　　筹备阶段，孙瑜到处收集关于武训的故事和种种细节，还去武训的家乡武庄访问过武训的侄孙。他带着孙栋光去北京的时候，看见天安门附近有个很奇怪的人，白大褂上写满了武训办学的事迹——原来他正在宣传武训。

　　孙瑜很有文学修养，往往自己编写剧本，而且写的时候已经想好请谁来演，就专门根据演员的特点写戏。拍摄时他话不多，如果他笑了，就说明表演或者拍摄上有问题，大家很自觉地就会重来一遍。大概孙栋光小时候比较顽皮，剧组怕他耐不住寂寞，打灯光时就先用另一个小孩代替，等到布置好了再叫他上，待遇像大明星一样。

　　为了艺术而简练地交代武训从小到大，孙瑜设计了一个上楼梯的脚的镜头，先是孙栋光演的7岁武训，走上几步换成郑君里的儿子演的13岁武训，最后变成赵丹演的成年武训，非常不一般的蒙太奇。

　　武训应该是赵丹一生中演得最出色的角色，从17岁演到70岁，一点看不出破绽。在大光明公映的时候，影院门口有一张特大的海报，八层楼高，画的就是武训在要饭这样一个典型画面，视觉冲击力丝毫不亚于现在的巨型广告。

　　1951年《武训传》被批的时候，51岁的孙瑜整天闷声不响，血压升高，身体很不好。影片中的两句歌词被提出来重点批判：“世风何薄，大陆日沉。”对现实不满，希望大陆的太阳落下来？“文革”时，这部影片和《清宫秘史》等等一起又被批了一次，孙瑜除了精神上倍感压力，肉体上倒没受什么苦。孙栋光说，可能是父亲人缘好，平时思多言少。其实孙瑜是个幽默的人，一言既出笑倒众人。

　　纪念册，记载友情的瑰宝

　　说起孙瑜先生的人缘，孙栋光兴致勃勃地翻出父亲置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一本小册子，说里面每一页都记载着父亲和友人的情谊。只见这本纸张泛黄、有点残破的珍贵“小玩意”，封面上有着孙瑜的手迹：“永远勇敢！！！永远希望！！！”而封底赫然在目的是他流利漂亮的英文字：“When there are gray skies,I don't mind the gray skies.”（意译：当天空灰色的时候，我心依然晴朗。）这是他献给自己和朋友们的诗。

　　电影界的很多同行，只要和孙瑜合作过，都会和他成为挚友；被他发掘的新秀都视他为老师，亲切而尊敬地称他“孙先生”，渐渐地也都成了朋友。

　　比如金焰。1929年，加入民新影片公司的孙瑜准备拍摄他编写的第二部影片《风流剑客》，描写三个绿林豪杰的结义之情，男主角尚缺位。19岁的金焰只演过些小角色，始终没能展露才华，孙瑜看到一张他在《热血男儿》里扮演配角小铁匠的剧照，觉得他俊秀健美，非常适合演《风流剑客》的主角，便大胆起用。后来又请他主演了《野草闲花》等电影，金焰从此走上“电影皇帝”之路。有感于恩师善良直率的性格，金焰在纪念册上寄语“滑头一点”。孙瑜则自嘲：“我很惭愧，我只能够让许多人失望了。”

　　比如阮玲玉，16岁就上银幕了，但被人称为“长于妖媚泼辣之表演”。后来孙瑜请她在讲述北洋军阀时期旧知识分子苦难历程的《故都春梦》中扮演一名妓女，同时阮玲玉又演了《野草闲花》，以及再后来的《小玩意》等，她塑造角色细腻准确的优点充分显示出来，从此成功转型，成为一代大明星。可惜，因为众所周知的“人言可畏”，阮玲玉在1935年3月8日自绝于世。孙瑜悲痛至极，甘愿为她守灵，并第二天在纪念册上写道：“昨天，我们的玲珑美玉离开这浊世了。她去了，但是她的绝世天才，是永留在每人的心坎深处！十几天以前，我请她给我留几个字在老朋友的小册上。她说要想一点好的意思……如今是太晚了，还剩下在拍《小玩意》时她在我草帽里绣的一个字……幸运！”

　　王人美更是孙瑜一手打造的大明星。当时明月社改名为“联华歌舞班”，王人美是班里的孩子王。孙瑜就去歌舞班“潜伏”，跟随他们出去演出，熟悉这帮孩子后写出了电影剧本《野玫瑰》，女主角小凤就按照王人美的性格和气质塑造。电影拍成后，健康活泼的“野玫瑰”一扫当时银幕上那些女主角们矫揉造作的病态美，王人美一举成名，很快又主演了蔡楚生改编作风之作《都会的早晨》和1935年获得苏联电影节荣誉奖的《渔光曲》。

　　同时在《野玫瑰》里露脸的还有后来大名鼎鼎的郑君里。经金焰推荐，孙瑜请他扮演街头广告画家小李，同样充满青春活力——又一颗新星诞生了。淘气的王人美在孙瑜的小册子上写道：“顶坯（沪语“坏”）也是你，顶好也是你。”孙瑜批语：“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而郑君里则有感于孙瑜的执著：“我爱老孙的固执，是温谦而韧性的固执。”

　　黎莉莉被孙瑜选中走上银幕演了《火山情血》中的南洋舞女后，又拍了《天明》、《小玩意》、《体育皇后》、《大路》、《到自然中去》，三年中两人合作了六部影片，黎莉莉成了“瑜女郎”。她视孙瑜为启蒙老师，别人讽刺她“西班牙毕业”（意思是“死板板”），把她气哭时，孙瑜总是勉励她：“不要紧，失败了，再来。”黎莉莉便在孙瑜的小册子上写道：“如何使人们了解我？……”

　　还有，李纬是孙瑜从轮船上觅来的，处女作《长空万里》；王蓓是孙瑜从南京一条石板小巷里领进《武训传》剧组的；张瑞芳是孙瑜从重庆话剧舞台引到银幕上，让她通过《火的洗礼》初次体验拍电影的甘苦……

　　对这位伯乐、导师、哥们，同仁们都愿意紧握他的手，充满敬意。于是，在孙瑜小小的纪念册上纷纷留言，陈燕燕坦陈自己“馋嘴巴爱吃糖”；喜剧胖星殷秀岑发问“你为什么这样的瘦，我为什么这样的肥”；蔡楚生则明白无误地表示：“即使你骂我是混账王八蛋，我也要和你混在同一条战线上摇旗呐喊！”

　　面对朋友们的幽默和好意，孙瑜富有诗意地写道：“朋友，休说那盛宴易散，管甚么月缺花残；且抓着人生的酒盅儿，泼出些青春的勇敢！”并极具创意地在自己拍于垃圾箱前的一张小照上题曰：“惯向垃圾箱里找题材的骑士”。意为他讲述的都是劳苦大众的故事，他愿意充当为无产阶级冲锋陷阵的堂吉诃德。

　　孙栋光坚持要把这句美妙精辟之言加入正在排版的纪念画册，表示他父亲虽然没有丰碑，却有值得纪念的“人生断片”——那是孙瑜利用自己每部电影剪下的一格格废片汇成的另一本剪贴簿。我以为，无论孙瑜的“大事件”还是他的“小玩意”，以及他自编的《人生断片》，都是他的丰碑和诗，或悲或喜，将永远珍藏在史册里，刻印在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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