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
“求变图存,勇于变革,本来是中国原生文明的丰厚传统。可是自独尊儒家之后,中国社会两千余年中的变法运动,几乎没有一次真正地完成过”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 刘芳 北京报道
“看了《大秦帝国》,更深刻地感觉到今天的台湾还远远不如两千年前的秦国⋯⋯即便近年来一直是‘法家’治国,却也到处充斥着贪赃枉法的事情。”台湾网友Elonia713在博客中写道。
由大陆拍摄的电视连续剧《大秦帝国》第一部《黑色裂变》,今年2月起在台湾年代综合台重播。首播是在去年夏季,收视率良好。
《大秦帝国》全剧共六部,预计约240集,投资超过2亿。第一部《黑色裂变》围绕商鞅变法这一主线,讲述了战国时期秦国由弱变强的发展历程,2006年底已拍摄完毕,但一直未在大陆上映,只在台湾地区及美国、韩国播出过。
《大秦帝国》制片方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黑色裂变》已定于今年年底在国内四家卫视播出,目前第二部《国命纵横》正在剧本讨论中。
“算总账算老账”
“我们需要一场强大的精神复兴,来做民族与国家复兴的先导。”今年60岁的孙皓晖在接受本刊专访时认真地说。
他是历史小说《大秦帝国》的作者,也是这部电视剧的编剧。
孙皓晖的构思开始于1992年,那时他的身份还是西北大学法律系教授。那年他去北京参加活动,发现工商学界许多知名人士对中国历史文明的评判不外乎两种理念:一是纪录片《河殇》带来的“黄色文明落后论”,一是柏杨的“中国文明酱缸论”。
“一个唯一以其本原形态延续了五千余年的文明,如何就没有自己独特的优势,如何就不能作为我们继续前进的根基了?”他说自己当时感到非常困惑。
为此,孙皓晖下决心“算总账算老账”,从秦帝国时代着手梳理中国文明的历史脉络。
出生于陕西省三原县的孙皓晖,在古老的郑国渠畔长大。那时每逢灌溉,生产队就会派有经验的老人带一群少年巡渠入山。沿途露宿,带头的老者常会说起许多秦汉的历史传说。
他花了五年时间完成了一个关于秦帝国的136集的电视文学剧本,“那时认为电视剧是最容易为大众接受的形式。”不过当时因故没能拍摄。
却有出版社上门联系,希望将剧本发展为历史小说后出版。1998年,孙皓晖辞掉西北大学的职务,前往海南专心创作。那年,他49岁。
从1992年开始构思到2008年全套《大秦帝国》的正式出版,16年的创作历程,孙皓晖从不肯细说,他更喜欢谈对中国历史的思考感悟。所以有报道曾这样描述:“不管记者从哪个角度问孙皓晖,他都像传教士一样,很执著地叙说他的理念。”
求变图存是中国原生文明的丰厚传统
孙皓晖告诉本刊记者,在海外播出的《黑色裂变》共51集,而大陆版本为48集,主要是删减掉了一些关于法儒之争的戏份。
《瞭望东方周刊》:《黑色裂变》主要描写商鞅变法,它对今天的我们有何意义?
孙皓晖:商鞅变法对中国社会的文明变革,具有永恒的借鉴价值。一则,以非暴力的变法完成了革命性的文明跨越,付出的社会代价最小,取得的历史进步最大;二则,恒定的法治精神与强大的政府信誉,最大限度地凝聚激发了社会创造力。
从实际意义上讲,商鞅变法时期确立的郡县制、中央集权制、社会法治及一系列经济民生文化制度,奠定了秦文明的根基与框架。在此基础上的秦帝国,建立了以统一政权为轴心的统一文明体系。此后,中国古典文明最终成型,历经两千余年没有变化。很清楚,大秦帝国是中国文明的正源。
《瞭望东方周刊》:后来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现在看来产生的最大影响是什么?
孙皓晖:这是中国文明史上最大的悲剧,最大的荒唐。这一政策对后世的最大影响,就是遮绝了中国文明原生态的健康发展之路,走向了单一动力的自我枯竭,只留下了保守之道。坦率地说,汉武帝对战国与秦帝国时代的人民精神的强大与成熟,是深怀忌惮的,深感要使这样的人民驯服,必须采用长期的阴柔教化。于是,自告奋勇来教化人民的儒家,与汉武帝的选择一拍即合,才有了漫长而遥遥无期的文明衰变之路。
《瞭望东方周刊》:你对儒家的不赞成主要在哪些方面?
孙皓晖:儒家的政治立场,是复古倒退。儒家的政治哲学,是极端保守主义。所谓政治立场的倒退,是指儒家站在古老文明的立场看春秋战国的变革潮流,主张社会应该回归周文明,回归井田制时代;所谓极端保守主义,是说儒家思想体系中那种游离出复古立场,扩展提出的政治理想、社会价值理念及人伦哲学等思想体系,其本质是保守的。
在一种健康全面、多元均衡的文明生态中,保守主义,甚或极端保守主义,都有其历史价值。但这价值不是推动社会发展,而是做社会发展的制动器,踩刹车,防止社会向极端方向冒险。而若是在一种畸形的以保守主义为单一主宰的文明生态中,那它一定是腐朽落后的。
求变图存,勇于变革,本来是中国原生文明的丰厚传统。可是自独尊儒家之后,中国社会两千余年中的变法运动,几乎没有一次真正地完成过,更不用说深彻全面的成功了;而且,越到后来,变法的频率越低,成效越微弱;即或是纯粹的局部的财政改革,也是举步维艰。
有一种说法,指我反儒。我不愿意戴这顶帽子。我对儒家的总体态度,是从文明原生态的意义上恢复其保守主义思想体系的地位,剥除其神圣光环。踩好刹车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制动器还想兼做发动机,自己没力气脸憋得通红,还误了大家的行程,蹩脚不?
大创造时代的前夜
一年前,全套《大秦帝国》正式出版,共六部11卷,504万字,从商鞅变法一直写到阿房宫大火。据该书出版方河南文艺出版社对本刊介绍,作品发行后的两个月内,首印的12000套全部售完。如今,这部定价近400元的书已加印4次,销售4万余套。
《瞭望东方周刊》:为什么春秋战国的历史故事可以在当下取得这样的共鸣?
孙皓晖:春秋战国的基本社会课题,与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基本课题,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这些基本相同的社会课题,要点是:如何打破旧的生产方式而建立新的生产方式?如何走出人治礼治传统而走向法治文明?如何变革落后贫困的生活方式,建立新的生活方式?如何在信仰崩溃的社会风气沦落中,建立一种强大而深厚的族群精神?如何摆脱落后挨打列强歧视的局面,使国家强大崛起?如何在纷繁复杂的列强大争中,寻求到最为高明的外交战略?从总体上说,就是如何从旧的文明形态实现历史性跨越,迈进到新的更高的文明形态?
就基本社会问题的具体内涵而言,春秋战国与当下中国当然不一样。但两个大时代的历史性质都是社会大转型,那个时代是要从青铜文明走向铁器文明,我们今天则是要从农耕文明走向科学与工业文明。
《瞭望东方周刊》:你在表达对中华历史文明的思考时,为什么选择剧本、历史小说的形式,而不是学术论著?
孙皓晖:一是深感正统史学论著的形式太过枯涩;二是中国民众历史意识的形成,多受高质量的文学艺术作品影响。
我认为,只有普遍思索某一问题的社会土壤形成了,人们才乐于接受更为深入的讨论。我宁可先做土壤工夫,而不想强行播种。
我们这个社会极其类似于春秋时代,万物共酿,六合激荡,天下多元,而信念危机也很明显。
当下的人文阶层已经普遍丧失了精神力度。人文学者与文学艺术家们的所谓风骨,充其量表现为某种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真正的以大争精神、原创精神进入治学领域的名士风骨,已经很难寻觅。
但是,我们不失望,我们充满了希望。因为这正是大创造时代的前夜。
我来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