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画报：少女阿依达的“现代启示录”

　　与人们印象中一向由大块头黑人女明星主演的歌剧版《阿依达》不同，百老汇音乐剧《阿依达》青春而现代，仿佛在告诉我们，这出爱情悲剧，今天同样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9月25日-10月12日，该剧在上海连演20场，11月19日-23日将移师北京。

　　一直以来，印象中阿依达的形象就是小时候最初在唱片封面上看到的样子，我记不清是莱昂婷·普莱斯还是杰西·诺曼了，不过差不了太多：黑人妇女，厚唇大嘴，包裹在异国长袍中的身躯壮硕无比，仿佛阿依达的全部力量、坚强、忠诚与勇气都蕴藏其中，喷薄欲出。这倒不影响我知道那儿有着一个少女的灵魂，就像与那些同样不相称的躯体共存着的蝴蝶夫人或是咪咪的灵魂一样。

　　诞生于1988年的百老汇音乐剧《阿依达》截然不同。这位阿依达年轻娇小，埃及公主安涅丽斯和埃及军官达梅斯更是年轻貌美。这件事太显眼了，无法忽视，但假使仅此而已，那就不过等于是漫画版世界名著或通俗简写、另类改编。它更像一个显赫家族中的小儿子：心高气傲而谦和有礼，凭自己的志趣和才干独辟蹊径，成就了一番毫不逊色于继承产业的长子的另一门事业。没有人山人海的阵仗，却显露出磅礴气势；没有将巨大的方尖碑乃至狮身人面像搬上舞台，也没有高举双手、手腕外翻的标志性动作，仅凭有限而精巧的舞台布置和人物造型勾画出华丽的古埃及图卷，小而大器，细致而华丽；演出的每一段都风格鲜明，由艾尔顿·约翰和蒂姆·莱斯创作的歌曲首首动听，雷鬼、爵士、福音、pop、蓝调、民谣，这些现代曲风全然胜任了对史诗巨作的再现。虽然不同版本的《阿依达》已三番五次地造访过中国，它的亮相仍能让人精神一振、一扫疲乏。

　　扮演阿依达的女主角嗓音浑厚、强悍、放旷，将阿依达强烈的自尊、坚强的意志、深沉的痛苦、大海般的爱情和向往自由的天性演绎得淋漓尽致。在歌剧中，阿依达开场时即有了女奴和将军的秘密情人的身份。而在音乐剧中，在现代博物馆的埃及文物展拉开序幕之后，阿依达的故事是从达梅斯又打了胜仗、俘虏了阿依达和一群努比亚姑娘们开始的。阿依达和姑娘们是为了一心想看更远处的风光而冒险才被俘的，落入敌手的阿依达不屈不挠、勇敢机智又舍己为人，令达梅斯惊讶之下暗生赞叹，达梅斯从注意阿依达到心生爱慕的过程因此变得更加完整。在沦为奴隶的努比亚人民的请求下，她终于答应在他们当中恢复公主身份、接受朝拜，于是在幽暗中，奴隶们秘密地为他们的公主加冕—披戴上了象征性的王袍王冠（实际上那浑浊驳杂的深色长袍很可能是由一位女奴用破布拼缀而成的，王冠也更像一顶荆冠，使她如同一位圣人）；他们将她高抬过肩，走向一束神秘而神圣的光，与此同时也等于是她将领导她的人民走向自由之路的千钧重任正式扛到了自己肩上。那一幕（“The Dance of Robe”）的深沉高贵之美，足以代表对“圣洁的阿依达”咏叹调最好的致敬。

　　最吸引我的角色不是阿依达，而是安涅丽斯公主。女演员在序幕中便首次登场，作为古埃及王朝的化身，将时光引回法老时代。她身长玉立，头戴白色王冠，高高在上，状若女神，歌声更是具有慑人心魄的爆发力和穿透力。当时我并未将她与安涅丽斯联系起来。待再次露面，她便成了倚靠在座塌上、被侍女们簇拥着的百无聊赖的公主。这个白纱裙、金鬈发的娇贵公主告诉阿依达：我唯一的爱好，就是穿美丽的衣服！接着便展开了全剧中给我带来最多惊喜的一段 “My Strongest Suit”：臣仆们鱼贯而入，走马灯般地呈现上珍奇衣饰，经公主匆匆一瞥后又很快撤下。这段表现得很现代、很通俗，就像常见的好莱坞喜剧电影里的片断 —一组蒙太奇配合一个像卡梅隆·迪亚兹那样的时髦甜姐儿唱着“我只爱漂亮衣服”的主题歌，连服装款式都直接是现代的。公主就像是个大明星兼购物狂，但并不令人产生恶感，反叫人觉得可爱 —不是服饰，而是她的歌、表演和气场使她熠熠生辉。

　　不仅于此，在一味追求时尚的表现底下，她还让我们看到了她想要藉寻欢作乐掩饰的认真、无法驱遣的寂寞、身份带来的无奈和不能有所为的无助，这一切只是轻描淡写，却格外动人。她并非威尔第歌剧中虚荣、狡诈、坏心肠的公主，她心地善良，生活无聊，得不到爱人的爱。原作里公主装模作样套出阿依达真情的段落没了，她只是偶然发现了心上人另有所爱的隐情，而她最终决定继位成为女王，并未像原作中那样满怀恨意、实施报复，更大的意义在于，她毅然走出了华美衣饰的掩蔽、以其力量来接掌了至高的权力和极其重大的责任。她的旨意并非出于一个嫉妒、怨恨的女子，而是一位公正无私的君王。扮演者炫丽的音色由轻浮散漫到娇弱忧伤、再到君临天下，转换自如，游刃有余。由此，故事彻底突破了“有情人被恶势力拆散”的格局，强化了立场、法理与情感之间的矛盾，悲剧变得更为宏大、清晰。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是埃及梁祝 —宣传中这样的类比恐怕威尔第断然不会接受。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场面是苦难中的努比亚人。黑人演员们的群舞传达着国家被侵略、家园破碎带来的创痛，肢体代替他们呐喊悲鸣，让人想起那些时至今日仍饱受战争肆虐的人们。

　　达梅斯的扮演者，金发，俊朗帅气，体格健硕挺拔，意气风发。可是演员长相太过俊美不见得永远是好事，往往使他们在可塑性方面要打些折扣。像这位达梅斯，尽管唱功了得，还是很难让人不因舞台上有这么个美国青春偶像片男主角而稍感错愕。不过在本剧中这也产生了别样的效果。他太美国化了，第一幕胜利场景中，他的部下们甚至身佩现代枪械；我看的那场中他们穿白布衣，而剧照中，士兵们索性穿美军服式风衣、牛仔裤、军靴，迷彩头巾包头，配蛤蟆镜。在意识到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凯旋给那些弱小国家的人民带去了多大的伤害，并被深深震动后，他义无反顾地散尽家财，分给每一个努比亚人；可他的财产是那么有限，逐一赠予也帮助不了几个人，很快他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没了；他倒毫不沮丧，而是沉浸在自己被感化、升华了的觉悟和全力做好事的激昂情绪中。这让我联想到现代美国的战争，与伊拉克少女私订终身的“锅盖头”，乃至格林笔下那个爱上越南女子的“文静的美国人”他们热情、单纯、天真、相信正义的名义、怀着良好的意愿，而被复杂、失去了非黑即白的是非观的时局搞得身陷困境、送了性命。这使得《阿依达》的现实意义更为突出：在尚未平息甚至愈演愈烈的世界动荡中，坚守情义永远是那么困难，以至于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而至死不渝的爱情，便更显得难能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