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皇的时代,总会伴有仓皇的故事,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衬得出时代的局促与黯淡,也才映照得了那一簇簇人生光影的浮沉明灭。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原本是一篇不过万字的短篇小说,写于1968年,当时的白先勇正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创作班进修写作。源于贵胄之家的末世气度,他写下了14篇描述人生跌宕、伤怀感旧的系列作品,结集名为《台北人》。这个年轻的将军之子大概没有想到,他笔下悄然流露出的伤感和怀念会成为一代人对流逝岁月的共同追忆,而《舞女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也成为了这其中世态炎凉、哀婉伤怀的不二典范。
若干年来的中国人是最熟悉辩证法的一群,他们总是能从乱世的离愁中回念起曾经的堂皇和庄正——“老子曾经也是有过富贵的!”文人们总是会追缅往日的荣光,而遗憾也总会夹带着纤细的哀婉,不痛不痒地敲击着他们即将麻木的情怀。《世说新语》里有东晋的群臣们望江群聚而哭的故事,旧文人们的眼泪顺着长江流淌到了如今,而这些自我陶醉的感伤又重复映射到新一代文人们的心中,成为了他们酒足饭饱之后不满当下、凭吊往事的最佳情绪。
比起其他民族来说,中国人的这种十足的小器和孱弱,显示得既可悲又可怜。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一出花费了500万的昂贵剧作,老导演谢晋亲任艺术总监,而明星刘晓庆则信心满怀地演绎了女主角金兆丽的角色,再加上“北京保利”和“上海美琪”雍容华贵的气派和排场,一个上海舞女的最后一夜,没有人会轻易放过。在一个完全由男权视野掌控的狎邪视角关照下,50多岁的女人卖力地在舞台上舞动,组成观众主体的中老年人们共同融入这一场稍带怀旧的醉梦人生之中,台上台下,一曲离欢,几多别愁。而在这宏伟浩荡的保利大厦之外,那与此同时正在上演的一处处霓虹酒醉、歌舞升平,又该是怎样自欺欺人的荒唐闹剧,那些流落在红尘之中,强颜欢笑的歌伎舞女们又正在体味着什么样的悲哀?她们没有金大班的荣光,但却和金大班一样,被文人们想象性地羽化成仙,在满足了文人们的意淫之后,重新操起烟熏酒润的皮肉生涯,只能接着在污浊黯淡的生活之中痛苦挣扎。
编剧赵耀民曾在改写《长恨歌》时一再表示自己是个世俗中人,无外是用世俗的心和嘴讲一个世俗的故事而已,而他这一次的着眼点却似乎有点居心叵测,白先勇并不独写了一个金大班,伴随在金大班身边的还有形形色色,同样沉湎在感伤回忆之中的离乱中人。在白先勇的小说之中,无论是《游园惊梦》之中显赫的官宦家眷,还是《永远的尹雪艳》之中惊鸿一瞥的尹雪艳,或者《思旧赋》之中的顺恩嫂和罗伯娘,他们身份各异,地位不同,但是大到官场风云、短暂完美的爱情,小到旗袍长短、流苏手工……无一不是这些主人公们共同的留恋所在。或者可以这么说,金大班所象征的怀旧意味先在于她的舞女身份,在她最后一夜的翩翩舞姿之中,月如也好,秦雄也罢,甚至是任黛黛和吴喜奎,都只能算得是一种想象中的意念符号,这是算不得真,也当不起真的。从怀旧角度来讲,金大班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是我们的编导们却在14位之中独独选择了金大班,这样的抉择无论如何都无法排除金大班货腰娘的身份,这样一来,自然可以预期票房的盈利,而也尽可以名正言顺地搬出白先勇这块大招牌抵挡那些明枪暗箭,这自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更兼之在这样的一次集体意淫之中,老去的传奇明星刘晓庆再一次成为了被看的焦点,这倒是颇为符合戏中角色的规定情境,怪不得坊间传出“刘晓庆的最后一夜”这样的玩笑话来。
迎合大众庸俗趣味的主题先行自然少不了上海、台北欢场的原样再现,但可惜的是,在舞美和歌舞这些尽可以由金钱铺垫出来的舞台效果呈现上,整台演出很不如意,人们眼前浮现的大腿舞、探戈、水手舞和一段莫名其妙的民族舞,基本上都脱离于剧情而存在,纯是为了卖弄而卖弄,可惜这样的卖弄也并不到位,撩不起来的裙子和小心开衩的旗袍只能让我苦笑叹息,就像东施效颦,倒不如《花样年华》之中的张曼玉神韵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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