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关系说”是先生的成熟的美学主张,尽管如此,他还是一贯强调美学研究真正面对的是现实生活。回想到前日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来华办的画展,展览题记上就镌刻着隽永的圆体烫金俄文“美是生活”。或许,对于先生来说,“美就是生活”,“生活也就是美”吧。
谈了很长时间,直至先生必须要休息了。道别之后,我望见先生的背影,步履非常坚定,长长的青丝在头上颤颤的,似乎有一种交谈后的喜悦和畅快之情。
最后一次到先生家拜访之前,情况就不大好了,屡屡听说先生的身体欠佳云云。当时的我已被调入了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美学室工作,担任中华美学学会的副秘书长。
众所周知,先生曾任中华美学学会的会长,至今还是学会唯一的一位名誉会长。早在1961年,先生便着手组织全国美学界来主编高校文科教材《美学概论》。洪毅然、于民、马奇、甘霖、杨辛、李泽厚、叶秀山、刘纲纪、朱狄、周来祥、李醒尘、司有伦先生等等这些编写组的成员,后来都成为了中国美学界的骨干力量。《美学概论》自1981年出版以来,已印行29次至今而未衰,在中国当代的美学教育中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
就在那个阴霾笼罩下的寒冬,我们来到了先生刚刚搬来不久的新家,在北京繁华的惠新北里,在先生一直工作的中国艺术研究院旁边。
新居很大,空旷得竟有几丝寒意。《蒲公英》仍被静谧地挂在墙的中心。画面上的那个仍在吹蒲公英的小女孩寂寞了许多。那么多石头却被一五一十地安置在新漆的博古架上,显得了少了几分随意和偶然。一切似乎都被套上了新装,但打心眼里说,我还是更喜欢那个温暖的老屋,那个沐浴在和煦日光里的老屋。
许久,许久,先生才从内屋被搀扶着踱了出来,我们都站了起来。看着老人慢慢地弓腰坐在靠背椅上,看着老人坐在那里慢慢地喘着气……当时我们一声不吭,也说不出什么,只能看着、看着,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静静与缓缓的气息。
后来,我们只能贴着耳朵与先生说话,先生的声音低弱得只有靠近他才能听清。具体说些什么,大都已淡忘了,只记得老人在身体孱弱的情况下仍坚持接待了我们。当时我们只想快一点结束,好让先生好好休息休息,但先生还是坚持多说了几句,没想到短短十几分钟居然那么难挨。
再后来,我们站在新居的中央,目送着老人朝内屋踱去。老人只给了我们一个孱弱的背影,穿着垂地睡衣的背影。他是自己走回去的,随着缓慢的步履背部微微在颤,不时用微抬的左手轻扶着墙,在慢慢地前行,在慢慢地前行……我们全都僵在那里,心酸的感觉使我眼底开始湿润。在先生快进到屋内的瞬间,同去的摄影师才想起了什么,匆忙地按动了快门,打碎了时间的凝固。
出门之后,摄影师却大呼失望,因为他发现相机里已没有了胶卷,他把这视为摄影生涯里的一次失败。但我总觉得,这倒是“鬼使神差”,先生那躇躇独行的背景已“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了,永远也无法抹去。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起王朝闻先生写给刘纲纪先生信(后来被公开发表)中的一段话,不仅说得很有隐喻而且异常洒脱:“赏石活动与道法自然的哲学观点的关系,我还有些不成熟的想法要说,但我的独眼像戏曲或评书《挑滑车》里的那匹战马向主人高宠说它受不了啦那样,我也只能趴下而不再写下去,最后说声再见了……”
那些曾被先生把玩的奇石,孤寂地躺在那里,也在想念着先生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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