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仙湾停留最后一个中午之后,我们离开哈纳斯,连夜住到了福海边的小旅馆里。和海一样腥的风,和海一样看不到边的水,和海一样荒凉的地方,背后是戈壁,身边是简陋的房子。游客和经营者正在离开,水边只有三、四十人游泳。我们踩着粗糙的沙滩,走出一百来米,铺开毯子,开始裸泳,最后把屁股也晒得黑红,快要脱皮。到了傍晚,巨大而彤红的太阳在水面上稍微停留了片刻,让水、空气和眼睛充分吸收了它的热和色彩,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沉了下去。而天边依然是红的,接着是昏暗的、斑斓的、跨越了黑和红和金黄的色彩,整个天空所有的颜色和光都被打散,相互渗透着暗了下去,每一秒钟,都有一百种变化,一万个吴道子和一万个凡·高在追逐天鹅的过程中被消灭、吸收、燃烧成灰烬……而你可以坐在远处破烂的台阶上,把这一切当做是属于自己的。
在被蚊子吃掉之前,我们从水中逃回了住处。
在送掉最后一张唱片之后,我们来到福海县城,洗了8天来第一个澡。然后我一个人坐上了长途汽车,一个人再次出现在过路停车吃饭的“米泉王胖子回民饭馆”门口,看着那棵巨大的大麻树,开始追着月亮赶在中秋之前回家。
d.马木尔
马木尔,也就是马木尔江,IZ乐队的主唱。在北疆,哈萨克人的生活中,他是一个名人。
阿勒泰歌舞团的团长是他的朋友,伊犁州歌舞团的一些人是他的朋友,通过他的朋友们,我们找到了住的地方,也结交了更多的朋友。但是不止这些。我在火车上碰到的人说认识他,在有哈萨克人的地方,随便跟人提起来,都会说知道这个名字。哈萨克人的婚礼总要请乐手来演奏,马木尔可能参加过无数场婚礼,再说他以前的工作是在电视台做配音演员,人们知道他。而且他作为冬不拉高手、吉他高手,已经被看作哈萨克年轻一代的人才。我在北京见到的他的演奏,根儿就在新疆。
“IZ”是这个哈萨克新民谣乐队的哈语发音,它的意思是足迹、根源、传统……马木尔和“舌头”的朱小龙、吴俊德组建了这个乐队,然后“野孩子”的张玮和“美好药店”的郭龙加入进来,他们在河酒吧演出,整整一个夏天,人们被疾风骤雨的弹拨和低沉的嗓音感染,变得更安静,也更单纯。他们的音乐,交换了吉他和冬不拉的演奏技巧,融入了图瓦/蒙古的笛子和喉鸣,一些细节又出现了ambient吉他或者后摇滚的开放架构,如果你想说马木尔的演唱接近slowcore或者sadcore这些小资最爱的风格,我也不会有异议。但是这个乐队的源头,在那些完全没有声音的山谷中,在那些只有苍蝇、蜜蜂飞舞的草坡,在那些听得见小牛呼唤母牛风吹动松林的牧场,在马背上的口哨里,在一起居住并且彼此了解的人群中,在乌鲁木齐早年的电声舞会里,在北京到新疆3000多公里火车上形形色色的人的眼神里。如果没有这次旅行,我怎么可能开始了解这个乐队,认识这个朋友?
我的朋友韩松落这样写过新疆:
“我听说十亩地才能养活一头奶牛,如果只有九亩半,奶牛的乳房就不够饱满,如果只有九亩,奶牛就缺少了一条后腿,或是大半个脊背。
十亩地的草有多少?
我曾去草地上割过草。十几步方圆的草地,生着密密的草,他们全都齐膝,他们是胖胖草,节节草,野大豆苗,他们多汁而鲜嫩。
黄昏的时候我们装满了两大车草,我们坐在高高的草堆上。
草还会生长,一个月以后,草就又齐膝了,如果有雨水,就长得更快些。
那么要多少亩的草地,多少次的生长,才能构成我的身体?
如果少了一束草,我就可能少了一根手指,如果草长得慢些,我就不够容光焕发;我去旷野里的一次漫步,就可能需要一大片草一年的生长,我和我爱的人的一次拥抱,需要的草就更多些。”
在伊犁,几个有纹身的汉族人住在维族人家里,弹着冬不拉唱哈萨克歌;在奎屯他们住10块钱的鸳鸯旅馆,喝工夫茶,嗑瓜子;在哈纳斯,他们到处结交朋友,赠送礼物;在巩留,他们沿伊犁河源头往山里走,半夜被野猪吓回了没有门的房间;然后他们一言不发,抽着烟消失。草还在生长,被吃掉,或者冻死在10月的第一场大雪下面。我不知道哈萨克人的生活,我只是接近了马木尔,他的音乐里有这种草一样的声音。
e.一起飞吧
在离开哈纳斯前的晚上,努尔泰用了三巡酒的时间才想出来他的祝酒词,他说,他愿意化做天上的白云,为我们遮挡阳光和雨。吴俊德不在,没有人弹冬不拉,巡夜的马哥唱了花儿,我们一样地醉了。齐军用额头碰了酒碗,我们一起说:“霍喧!”“森森!”这样美的夜空,值得为它去死——我记得每天晚上都看见的银河,地球也在星空中,带着我们,旋转着。
并不是每个人都透明,哈萨克人也并不个个像雷锋,但是你可以看别人的眼睛,你也可以先给别人看见你的眼睛。给游客出租大衣的建华,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我们匆忙地小聚了两次,他说:“都是抽烟的朋友嘛。”看,什么都不用说了。在伊犁,我们和他的朋友产哥——20年前,他们和歌舞团的阿扎提团长同一批进了大狱——一起吃了晚饭。我们以前叫他葫芦王,现在叫产大夫,除了抽烟,听音乐,听故事,我们还从他那里领略了更多的东西。中秋节的下午,产大夫打来电话,说如果玮玮在伊宁市,就一起过个节吧。还有开出租的巴叶尔江,他的胖手指头捏着一个小葫芦。还有叶尔兰眯缝的眼睛,他笑起来,说这是阿勒泰最好的烟,然后幸福地出门、下山办事去了。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我不知道怎样去描述迷幻的真正含义。这并不只是一次完整的trip。就像在清醒的时候我们应该去发掘自身的潜能一样,在迷幻的新疆,阳光像电影“U-Turn”里一样令人晕眩,每一天我都在学习生活。不在新疆的日子,之前和之后,我也在学习生活。迷幻中的人,要知道快乐和通灵的秘密就在自己身体里,也只在自己身体里,那是脑垂体还是海马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样认识自己,在走路的时候体会到走路,在悲伤的时候体会到悲伤,在安静的时候,就静静地飞向自身的穹顶……对我而言,新疆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塞北大漠风光,我好中意!”——一个关于杨一的笑话这样说。这个混杂了甘肃、河南、四川、青海和少数民族普通话口音的世界,这个生长着一代又一代移民和一代又一代本地人的世界,风光不过是生活的外衣,也许在迷幻中太阳能把人晒得更幸福一些,但日子一天天过着,我们为什么是在新疆而不是别的地方感到惊喜?开往伊犁的汽车为什么不可以是开往兰州或通县?为什么,我们不为自己的存在感到惊喜?
一起上路吧,有音乐,或者各自宁静吧。为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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