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小时火车之后，一个财神爷模样的人把我从乌鲁木齐火车站接上汽车，并且开始描述本地最好的马肠子和手抓羊肉，他的朋友则高声赞美着“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都吃了床受不了”的熏马肉。在开往石化的路上，我已经饿得两手发麻，看见路边的馕，亲切得不得了。在他们的赞美稍做停息的时候，我小声地说：“志毅，我已经吃素了。”

　　长得像财神爷的志毅，他的朋友、曾经和吴俊德一样打过拳击的安子，还有开车的另一位朋友，惊得差点从车里跳出去。他们哈哈大笑，为我感到遗憾。你看，到了新疆，居然不吃肉，那你干啥来了？

　　于是我们喝酒。天亮之前我被送到了伊犁大酒店的大堂门口，打算坐最早的汽车去伊宁市和吴俊德、翟盛、张玮会合。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是因为那两瓶白的和若干啤的——中午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另一个宾馆的房间里。中午，摇摇晃晃的中午，和另外3个乘客一起挤上开往伊宁市的桑塔纳，开始了迷幻汽车之旅。

　　a.汽车

　　当然坐汽车，因为去哪里旅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旅行。飞机上没有背包客，他们都和世界任何角落的老百姓一样，正在跟汽车司机讲价钱呢。要舒适可以呆在家里，要赶时间就别想体会旅行的快乐。再说，旅行生活无非两种，一种是拼命工作挣钱，然后快马加鞭、走马观花；一种是少工作、拼命省钱，花时间深入到生活和风景的肌理中去。

　　去伊犁的路，14个小时，一半以上是搓板路。也就是说，你像旋转木马一样摇晃着，看着窗外的月亮和云影昏昏欲睡的时候，会随时被颠到车顶棚上去。倘若是坐长途班车，并且买了便宜的上铺票，并且像我和翟盛、张玮那样不幸买了最后一排的票，那么就等于彻夜颠簸，一边抓着扶手一边作梦，颠起来的时候还得撑起鼻子尖上的顶棚。新疆地方大，地貌变化多，经济落后，去很多地方也只能坐汽车。车祸的可能性，当然会比打车去后海要大一点，但又不至于超越滇藏的天险——翟盛和宋雨哲骑车走那段路，差点被滚石砸死；坐车过20公里天险的时候，有时候要高速开过车轮悬空的地段——即使撞到山上、掉进沟里，生还的希望还是挺大的。三里屯也不是没撞死过人对吧。所以，相信命运吧！要不是硬性搭配销售，我连保险都不买了。

　　在汽车上（当然还有火车）跟人聊天，要比在演出现场进行社交更像是交流。和发呆相比，大多数人选择向陌生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当然，你也会遇到那种闭着眼睛想心事的文人、神经紧张脸色冰冷的穷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但是还装笑的中年人、一心要在话头上占上风的年轻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只会让旅途变得更有意思。你还会遇到小偷。比如，从福海到乌鲁木齐那天晚上，我跟隔壁铺的女孩聊到各自昏睡过去，一觉醒来，她的皮包已经被割了个口子，钱包没了。还有发牢骚的人、离别的人、看不起别人的人、誓死捍卫自己利益的人、送给你口香糖的人……长途车上载着多少故事啊。

　　b.羊

　　这一个月，每进一家饭馆，当我叮嘱不要放肉的时候，几乎都是整个饭馆的人转过来盯着我看。不吃肉太难了。因为有一半的大师傅根本记不住这个特殊要求，要么就是根本不相信；剩下的一半，也决不会专门为你重新刷锅，去掉里面厚厚的羊油。凉粉里浇着带羊肉丁的肉汤，凉拌土豆丝也一样，牛肉面是牛油面，粉汤的汤抵得上全聚德的鸭架汤，至于朋友招待的新宰的羊肉（一小半是大块的肥油，专门往客人手里塞）和有名的烤包子、薄皮包子，更是洋溢着风情和人情，凝聚了生活的奥秘。何况，我曾经是一个多么热情的食肉者啊。但我还是挺住了，背着压缩饼干和维生素、纤维素，以及准备在低血糖发作时抵挡一阵的大白兔奶糖……对，还有馕——它不会发霉，它好吃极了，它便宜，它和奶茶搭配起来就可以提供足够的碳水化合物、维生素、水分、蛋白质、脂肪、盐、糖和钙，实在不行，喝随身带的、在饭馆里灌的加了盐和糖的茶水也行。

　　何况，只要在公路沿线，到处都盛开着饭馆之花。到处都是“陕西补胎”、“姊妹饭庄”、“免费洗车”、“回民手抓”。我的主要选择是拌面，土豆丝拌面和西红柿鸡蛋拌面，有时候没有西红柿也没有鸡蛋，有时候没有电不能做拌面，那就凑合着吃别的，把碗里、盘子里的肉块挑出来。如果是在别人家里，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喝茶，也就是喝奶茶，吃馕，聊天，直到正式吃饭。如此说来，我非但没有饿着，反而积食，要靠喝马奶子来让自己腹泻才行。回家一称，居然胖了两公斤。

　　在伊犁巩留县库尔德宁的山里，我们住在牧民的木板房里。每天早上还没起床，就有人进来干活——用一个手摇的机器，把刚挤的牛奶分成清奶和粘稠的奶昔，后面这种东西和奶皮子差不多，再搅上一个小时就可以做成酥油，吃饭的时候拿馕蘸着它，是罕见的美味。那几天我一直庆幸自己不是vegan（不吃奶制品的素食者），否则别说没有口福，连喝水都得自己跑到小溪去打，然后自己劈柴烧开……当然，vegan有他们自己的快乐，想必也不会怕这点麻烦，毕竟世界上的水要比牛奶多。而在彻底现代化之前，新疆并不是一个适合素食者生活的地方，在千篇一律的现代化和包含着困难的差异性之间，你选择哪一样？

　　我素食，但是独善其身，尤其是在新疆这样的地方——西藏也一样，藏传佛教都不禁食肉呢。而放牧和屠宰牛羊，是少数民族和大自然达成的协议，人们生活在完美的生态圈里，知道取，也知道舍，知道保护和让自然去生长、灭亡。念过经后宰的羊，和吃了一半扔掉的苹果，你选择哪一个？抵御寒风的羊皮，和用来收藏的檀木，你选择哪一个？白水煮出来的羊肉，和CBD商圈里高尚人士预订的昂贵斋饭，你选择哪一个？世界上的问题，通常都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但是一杯水，如果你感觉不到它的香甜，那它就失去了意义。在劳累、寒冷和惊吓之后，喝到一碗新鲜的奶茶，这就解开了所有的问题。

　　c.塞里木湖·哈纳斯湖·福海

　　后天是迷笛音乐节，大家都在商量怎么去玩。张玮从另一个世界打来电话，说塞里木湖下雪了，他和陈涛差点被冻死。接下来他们要去南疆，没准一高兴，就沿新藏线去阿里。“野孩子”乐队解散了，张全和小索现在还在兰州，李正凯刚回北京，小鹏去了成都，张玮的功课，要继续在路上完成。我们在一起度过的一个月，是那样快乐……

　　我们离开伊犁，去奎屯的路上，先经过了霍城附近的塞里木湖。那个傍晚是多么短暂，也多么难忘。和湖面一样平的草场上，大群的马在奔跑，羊和牛低头吃草，或者被牧民和牧羊犬驱赶着回圈。风随便地吹着，但是毫无遮拦，一去几百里。太阳正在降落，青色的湖面被渲染，变成了一半金黄、一半苍青，上面又蒙上一层淡黄色迷蒙的光，这一切再和黯淡的山影、散射着光芒的橙色天空融化在一起，水面上细微的波纹，像永恒消失中的诗歌一样对应着空气。多么美，多么冷寂，大脑停电了，世界还在。只有10分钟，汽车沿湖而去，风吹着鼻子，太阳就这样落下去，变成一团圆形、融化着的、溢出的光。公路将人们带走，但我留下了我的沉默。

　　没有旅游者的风景，正在逐渐缩减，越来越多的草被塑料袋压住，越来越多狂妄的家伙在树林里喝酒然后豪迈地敲碎了酒瓶——愿他们的有生之年，不断被酒瓶砸到脑袋上——越来越多压抑或放肆的嚎叫惊吓了松鼠，越来越多的钱买走了哈萨克人眼睛里的光。我们来到新疆北部阿勒泰地区的哈纳斯，用一个假记者证和一本书免去了每人100块的门票，然后抬着几箱子食物和酒上了山，住进朋友的朋友经营着的篝火毡房。在接下来的5天里，我们和旅游者分享了两个不同的哈纳斯——他们排着队，挥舞着小旗，摆出姿势拍照；我们沿哈纳斯湖往深处走，在没有人的地方晒裸体日光浴。他们花钱换装，在温柔的水中漂流；我们步行下山，像误入了明信片。他们到处吆喝着找人生火；我们和歌舞团的朋友们一起去林子里找倒下的死树，劈柴。他们围着篝火快活地跳舞，像小鸟一样，像大象一样跳舞；我们哼着同样的曲子，为他们感到高兴。

　　是不同的快乐。但都是快乐。风景洗着人的眼睛和心。哈纳斯湖边的夜晚，流水带着破碎的反光，月亮在森蓝的夜空中照着云，小路上没有人，对面山的松林里没有人，天上没有人，白天那个乳白和碧绿的湖，终于变得神秘。如果一直走下去，到最深处的黑湖，需要15天时间，路上还可以被黑熊追赶。但这里，人生火做饭，恋爱，打架，宰游客，交朋友。阳光灿烂的哈纳斯，有一群好朋友劈柴，喂马，演出，喝酒，曾经在阿勒泰山里探矿的甘肃临夏的马哥，为我们唱了花儿送行。湖水绿得像玉，里面是一个爱情传说留下的浓烈的信息，它一言不发，却随时都可以让人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