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之布局，虽变幻无尽，而其最简单需要，实全含于‘园’字之内。”这是童先生的话。园林的“园”，写成繁体字，是“”。“”据童先生说，“口”是围墙；“土”似屋宇平面，可代表亭台楼阁；“口”居中，像是池塘；而剩下的那些笔画如石如树。这是才子的眼光，富于美感。而对于当代人，园林的“园”已经写成简体字了，似乎失去了这种较为写实的图像，但还是能够看到一些亭台楼阁的影子，一些流水与一些假山与一些植物的痕迹，像是一幅抽象画。或者说被符号化了。“园”中的“一”，仿佛亭台楼阁的屋顶；那长长一横，是假山的走向；一撇如树影隐隐——甚至隐隐地发青；一捺宛如曲池拐了个弯……从“”到“园”，尽管是字体上的变化，但其中大有杏花消息，可以领略到园林作为文化的季节转换。“”是栩栩如生的象形，对于中国古人而言，是他们呼之欲出的日常生活；“园”是溶溶欲滴的会意，对于当代人而言，更像是一种内心生活。中国古人（当然是一小部分古人）的饮食起居于园林之中，而我们当代人是饮食起居于另一个地方，只是偶尔去园林里转转，做一个梦。梦是我们的内心生活。内心生活的最高境界在我看来就是梦境：庄子是个梦境，孔子也是个梦境；苏格拉底是个梦境，柏拉图也是个梦境。

　　这样说园林——“对于中国古人而言，就是他们呼之欲出的日常生活；对于当代人而言，更像是一种内心生活”——可能有些勉强，换个说法，园林对于中国古人而言，就是他们在日常生活里梦见的梦境；园林对于当代人而言，就是在梦境里梦见的日常生活。

　　园林的确是中国古人在日常生活里梦见的梦境，他们樵于假山，他们又渔于曲池，他们在园林里渔樵问答，问答了一会儿，就去假山边的亭中喝酒，就去曲池旁的楼上睡觉。

　　园林是一种隔阂，没有隔阂，也就没有园林。从这点上说，园林对于当代人比古人要来得更为隔阂一点，也就有种可能，当代人或许会比古人还能领略园林的美。谁说得清呢？

　　“”与“园”这两个字上，不管它们发生了多大变化，但“口”没变掉。也就是说园林之所以为园林，正因为在围墙的里边。只是这一个围墙，不一定是砖砌的，也可能是水做的。英国的传统造园法里，有“哈哈”绝技。“哈哈”是一条暗沟，也就是英国园林的围墙。

　　沧浪亭的围墙就是水做的。沧浪亭的围墙以水为漏窗，沿着河畔慢慢行来，移步换景，隔窗花远：这花是黄石，这花是复廊，这花是宋朝的烟云。尽管现在的沧浪亭是重修的，但还是保持住了些宋朝的意味。这种以水为围墙为漏窗的别开生面，不要说在苏州独此一家，就是在中国也是别无分号的。宋朝文人的心态是从容不迫的，他可以光着膀子在柳荫下睡个午觉，并不怕人看见。词在宋朝的发达，就与这一份从容有关。词作为文学体裁可谓由来已久，但只在宋朝发达，因为宋朝文人不怕被人看见，看见他的柔软、敏感、细腻，甚至是纤弱。魏晋的文人也不怕被人看见，他不但光着膀子，还光着屁股在柳荫下睡午觉，因为人看他不见。谈玄佯狂是魏晋文人的一道又一道围墙，他们在“口”的“口”的里边庭院深深。魏晋文人是中国文化中最有人性深度的文人，宋朝的文人不深，但真从容。只有从容不迫的时刻，才会出现以水为围墙为漏窗的园林。但我们也不要上宋朝人的当。苏东坡说“天真烂漫是我师”，只是这师心一起，就不一定还能够天真烂漫。沧浪亭水做围墙，这是天真烂漫的。但这天真烂漫是有师心的，师心就在沿河而置的黄石假山上。相对于河流而言，河流是界线，黄石假山是围墙。相对于复廊而言，黄石假山是篱笆，复廊是围墙。别看从沧浪亭外看沧浪亭，沧浪亭是透明的，不说裸体，至多也只穿一件内衣，但胸有城府的很。像宋朝文人。沧浪亭有了一道界线不算，还有一道篱笆，有了一道篱笆不算，还有一道围墙。只是这界线、篱笆和围墙都很入画，让人不觉是界线、篱笆和围墙而已。

　　如果说魏晋文人是中国文化中最有人性深度的文人，那么宋朝文人是中国文化中最具有师心的一代，既然要师从什么，那就要有个范围。所以说园林之所以为园林，正因为在围墙的里边。它有一定的隐秘性。围墙是园林的衣裳。

　　游园是兴致所至，法无定法，觉得好玩就行。打个比方，游园不是填格律诗，是写散文——写到哪里是哪里，味道写出来了，即使不通，也是好散文。在怡园，我走到梅花厅后面的花坛上看窈窕云墙、碧梧栖凤屋角以及梅花厅和曲廊，游园需要坐游，也就是坐看，这么地一坐看，竟然很好看了。但园内的植物还是太凌乱，和池塘边的假山称兄道弟。厅前丑陋的两只垃圾箱不说，就是那两盆苏铁，个头也太大了，无疑是喧宾夺主。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满足，更坚定了我的想法：游园需要坐游，也就是坐看，时间越多越好。

　　去年我曾在网师园的小姐楼上看木瓜青青，现在我坐在集虚斋后的院子里看木瓜开花。园林的美有时候让人无望：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就是这么一回事。在我看来，“似水流年”是园林美学的核心。看饱木瓜花，我去看松读画轩，靠在墙上，慢慢地看窗户上的冰纹格心在磨砖上投入的影痕：真象正在融化的“玉壶冰”。看到身上发冷，就去松读画轩外的台阶上晒太阳。白皮松、桧柏、海棠、杏、石笋、杏花烂漫，仿佛黄宾虹晚年的花鸟画。我以为黄宾虹的花鸟画比他的山水画传神，就像齐白石的山水画比他的花鸟画更耐看，因为他们是客串，就有一些生，不料生出了烂漫。大师的艺术都是烂漫的，童言无忌，赤子之心。而浪漫只是艺术中的翩翩少年，漂亮了一点。漂亮当然也是品位，只是这品位不高。我爱石笋胜过太湖石。石笋像一个老人的心境，看上去落落寡合，实在是波澜壮阔。仅仅不愿多说话而已。太湖石是园林中的少年，石笋是园林中的老人，一个口吐莲花，一个语重心长，一个活泼，一个肃静。它们一如尺素上的笔墨，是湿墨与枯笔的对比关系。网师园是极耐看的。走上曲廊，看到西南面的花坛里有棵绣球，躲在桂树后面，已经著花官绿，没几天这里就会下一场香白雪吧！在曲廊上往北走，然后拐入西面的琴室——那里有典型的峭壁山。何谓峭壁山？计成在《园冶》里说：

　　峭壁山者，靠壁理也。借以粉壁为纸，以石为绘也。理者相石皴纹，仿古人笔意，植黄山松柏、古梅、美竹，收之圆窗，宛然镜游也。

　　峭壁山，在我看来，关键是“以粉壁为纸”和“以石为绘”，这“以石为绘”就是把石头作笔墨，至于“仿古人笔意”，大抵掇山的尤其明清一代都在“仿古人笔意”，而“收之圆窗”却不一定非得如此。所以说“以粉壁为纸”和“以石为绘”是置峭壁山的关键。而关键的关键是粉壁也就是粉墙上不能开漏窗。“花园子”是深谙此理的，叠假山的，苏州人叫“花园子”，其它地方多叫“山匠”，所以湖石花坛即使有“靠壁理也”的湖石，他还会在前面另置峰石，和在粉墙上开出漏窗，以示与峭壁山的区别。

　　琴室前的峭壁山颇有元人笔意，可惜盆栽石榴坏了风水。这盆栽石榴却是盆好石榴。院子里的铺地与沧浪亭面水轩前面的铺地是一样的，但铺在这里，就觉得粗糙。另外，琴室的塌垛太平实，面积也见大，再加上所用的石材与峭壁山的石材不同，一副尴尬的样子，十分刺眼。这属于细节问题。而细节恰恰是园林精神的体现。细节是园林这一幅画上的笔墨，只有笔精墨妙，园林才称得上耐看。古与今的区别无非就在这里。古人的细节真是精妙到家了。我坐在竹外一枝轩里，看南面天空下的电视塔。造园有“远借”“邻借”的说法，我看网师园是远也借不到邻也借不到，远是电视塔，邻是小学校的教育楼。索性使园墙高深，高深得如一口井，我也不妨做一回井底之蛙。既然远也借不到邻也借不到，那就让风景在网师园里自己借来借去，明摆着告诉你这里的一切都是虚设的，仅仅像一个梦，倒也自在。

　　我想现代还要造园的话，园墙一定要加高，这也是苦瓜和尚“笔墨当随时代”的意思。

　　苏州园林里的游廊常常是以砖为栏杆，往往机械。沧浪亭的折桂廊也是以砖为栏杆，在这里却底气十足。看来凡事都要放到关系中去理解，不能大而化之。还是细节问题。细节是智慧。智慧是玩味。玩得出味来的才叫智慧。你不能强暴智慧。文明是能被强暴的，但智慧强暴不了。智慧是细腻的，它具有八面出锋般的辨别，锐利又饱满。偏于一面，或锐利或饱满的，仅仅是聪明。聪明是偏，智慧为正。中国古代建筑的特色就是不偏不倚，一个正字可以概括中国古代建筑的特色，这就是智慧。我这么说又是在大而化之了。大而化之已经是当代人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一个大而化之的年头，肯定是一个智慧匮乏的时期。我们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生活就是一个证明。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修万里长城，也是大而化之的事情。所以秦朝很短命，因为缺乏细节的帮助和支撑。而这细节就是智慧——智慧往往以细节的形象作为化身。古人对智慧的辨别，也就是对细节的玩味。说到底就是智慧是需要玩味的。

　　假山常常失之死心眼和没心眼，或者支离破碎。假山无洞无屋就是死心眼，洞做作欠自然，又等于没心眼。大石是小说结构，小石是小说人物，弄出众多的人物来填补结构的漏洞，这是狮子林和怡园假山的毛病。也就是支离破碎。而环秀山庄的湖石假山，是结构随人物变化，人物因结构生动。

　　苏州园林的园眼往往由作为春夏秋冬符号的建筑物四面轻拢，让它睁大在里面。有的明显，有的隐晦。留园的春夏秋冬属于明显的：涵碧山房是符号化了的春，清风池馆是符号化了的夏，闻木樨香轩是符号化了的秋，可亭是符号化了的冬。一年四季观赏园子，都有物可凭。这里面也就有个藏与露的问题。涵碧山房是前藏后露，但前藏并不是藏得死死，南面以楼为墙，而墙面上开出砖框，用来宣泄——宣泄出楼内的椽子立柱，增加些人间烟火，也就是心中春色。清风池馆是既露还藏，露就是为了藏——藏住清凉，又能挡住邪风。闻木樨香轩是前露后藏，它引桂花香前来又切断桂花香的后路。木樨香就是桂花香。可亭却是全露，赏雪就是踏雪，不露哪来雪呢？

　　藏与露，园林的结构关系。留园分东中西北四个部分，比如相对于中部而言，西部是露，中部是藏。西部有些乏味，但与中部结合着游玩，就有了层次上的丰富。如果光有个中部，转一圈下来，难免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就是藏得太甚，总有些不过瘾。

　　园林与住宅的关系是偏和正的关系，园林是偏，住宅是正。

　　现在的园林都“多了一些”，修补者不敢做减法，越加越多，看来需要减肥。

　　太湖石——尤其是单石（所谓的峰），与建筑物的关系是不破不立的关系。

　　有关峰，计成有如此说法：

　　峰石一块者，相形何状，选合峰纹石，令匠凿笋眼为座，理宜上大下小，立之可观。或峰石两块三块拼掇，亦宜上大下小，似有飞舞势。

　　在我看来，倒不一定非得上大下小似有飞舞势，主要还是与建筑物的关系。因为峰也是园林这个整体的一部分，不是博古架上的摆石。峰是立，立为了破，破了才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