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说不尽或无可言喻可能正是所有旷世经典的必备特征，静态无言的美丽少妇蒙娜丽莎与絮语不休的忧郁王子哈姆莱特同样深不可测，歧义纷呈，他们永远都会穿透遥远的时空，在那里璀璨而诡异地闪亮。艺术经典中的这类人物都是精彩而深奥的谜，他们身上暗含着种种隐喻，多义而模糊，宽泛而深邃，几乎使后人永远解读不尽，永难盖棺论定，最终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蒙娜丽莎》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一幅肖像画，也可称得上是人类艺术史上最受珍视、知名度最高的一件艺术品，这也注定它要长久地被不可尽数的诠释和话题包围追逐着。仅截至20世纪90年代初，世界上就已有200多部研究这幅画作的专著问世，法国、英国、西班牙竟有38名学者年复一年地专事探讨其神秘之微笑；在巴黎卢浮宫《蒙娜丽莎》的跟前，永远驻足着最多流连不去的人群，他们聚集一处的朝拜往往要造成馆内的严重通道阻塞，平均每年它会吸引来数以百万计的参观人潮，由于慕名而来的参观者摩肩接踵，曾使画作跟前的地毯都被踏秃了毛。

　　谁能真正说清：发散着这般销魂蚀骨魅力的《蒙娜丽莎》，究竟传递出的是什么呢？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精神的象征——对美丽人性的高歌，对生命活力的赞颂？是对人类母性慈爱宽容品格的向往，对卓越女性美妙的灵肉结合的尊崇？——这些全然不错的义理分析在生命常青的《蒙娜丽莎》前似乎仍显得生硬乏力，难尽其妙。

　　这类作品实在是天才而勤勉的艺术家经高度聚合与淬炼而成的结晶，它们往往凝结了丰富的人性内涵，汇集了多元的情感因素，而其中这每一种人性特质，又因艺术家机敏准确的捕捉和出神入化的描摹呈现出了强烈的典型性和真实感，由此而显得格外生动迷人。

　　三百多年前，面对着佛罗伦萨一位平凡而奇特的贵族女性，达·芬奇心情激荡，妙思翩翩。这幅肖像竟让这位文艺复兴的巨人不知疲倦地摹画劳作三载才告功竣，想必他定是由外到内窥知了这位女性身上隐藏的种种细致幽微的意蕴。据说蒙娜丽莎是当时佛罗伦萨著名商人佐贡多的妻子，达·芬奇受邀为她画像，初见这位女子时，芬奇认为她在人文荟萃的佛罗伦萨还算不得一个美人，但她充分发育的身体绰约美好，微笑使她的脸上发出异乎寻常的光芒，尤其是她的一双手温润如玉，几乎尽善尽美，因此他同意着手工作。蒙娜丽莎被盛装送到画室，为防止她寂寞和疲惫，整整一队随从陪伴而来，包括丈夫、女仆、琴师及杂耍演员，为了表现她的天然之美，画家让她把戒指项链珠宝玉翠全部摘下。三年间蒙娜丽莎是在达·芬奇的有趣谈话、故事讲述及悠扬乐声的陪伴下度过的。在达·芬奇的妙手点化下，蒙娜丽莎被赋予了真实跃动的生命——它们是如此变幻多端，灵光闪闪，却又交错迷离，辉映成趣。肖像完成后，来拜访达·芬奇的艺术家们，惊讶不已地说：“她好像正在呼吸”，“她就要笑起来了。”可以想象，在作画的过程中，画家一定是陷在那神奇的生命迷宫中了，他欲罢不能，所以只得百般捉摸玩味，再极力聚合提炼，最终才将其悉数尽现，而一位女性诸般转瞬即逝的美妙神态就这样定格在一幅有限的图面上，得以传播千古。

　　蒙娜丽莎的魅力是令人吃惊并具有传奇性的。从它诞生之日起，就产生着一批批对她情有独钟的超级迷恋者，法王路易十三在作为此画主人的时期，曾令女儿整日模仿画中的微笑，拿破仑称帝后将其挂于室内，每日早晚必要欣赏多次，有时面对画中人竟伫立良久，迷醉不已，戴高乐将军遇到棘手问题或心绪不宁时，便会驱车前往卢浮宫去一睹风采，而他从展厅中走出时，总会显得满面春风，蓬皮杜总统也是蒙娜丽莎的崇拜者，他说：“我常常无法克制对蒙娜丽莎的心驰神往之情，就像家兔迷上了蟒蛇一样。” 而19世纪以来，这位画中的“女士”收到从全球各个角落寄来的求爱信已达七千多封。

　　具备如此十足魅力的“艺术明星”当然也易招惹麻烦，引发事端。1911年8月22日，《蒙娜丽莎》从卢浮宫被盗走，一向以拥有这幅名作为骄傲的法国人闻之简直如国难临头，一片哀声。数以百计的侦缉小组连续作战，巴黎的星象学家、通灵者和具有特异功能的各路神仙都被请来协助警方破案。真正的阴谋策划者是个叫马奎斯的阿根廷世家子弟，他派人冒充博物馆的工人将画偷出，其目的在于利用名画失窃的舆论效果到美国卖掉另外6幅赝品，结果当时每幅赝品还真的都被当成原作，各以30万美元卖给了6位贪婪而愚蠢的美国大亨，每个买主又都暗自窃喜宝物到手，为避免卷入犯罪漩涡，都不愿意找专家鉴定而保持着沉默。1914年，这桩惊动世界的窃画案终被破获，《蒙娜丽莎》也从意大利完好地返回巴黎卢浮宫，法兰西举国欢庆，城乡各种商品削价40%。此后贪婪的窃贼和歹徒仍未罢休，又数次图谋，只是均未得逞而已。这些惊险的履历使今天的“蒙娜丽莎”只好陷于四周警报器的严密包围中，并时时由4名卫兵庄严地护卫两侧。

　　蒙娜丽莎的身上到底藏着什么费人猜想摄人魂魄的秘密？——她是忠贞守节、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吗？她是为爱而生、至纯至真的痴情女子吗？抑或她是淫邪放纵、欲壑难填的荡妇，是诡异莫测、妖惑众生的魔女？这些谁也无法真正确定。从画面上看，这位妇人其实留下了多重互为矛盾而走向相异的个性印记。这位贵妇看似悠然端坐，两只纤秀绝伦的手搭在一起，呈现出十足的乖巧柔美，但她内里又像藏着奔腾涌动着另一世界，那里宽博浩大，并不乏刚健雄强；她微绽笑靥的面庞自是温婉娴雅，一副亲近可人的情态，但她的神情里似又锁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秘密，嘴角边那一抹欲说还休的暧昧，眼神中的几分迷离隐晦，让人觉得她其实邈远莫测而遥不可及；她姿态端庄，矜持守矩，静若处子，脸上那“永恒的微笑”充溢着无限真纯，其中有妩媚，有温善，有欢乐，也有羞怯、调皮，但好像也有不易觉察的阴影掠过，那其中掺杂着狡黠，无奈，躁动……大概正是在这柔与刚，近与远，静与动种种相异品质的奇妙交错混合中，蒙娜丽莎拥有了一个极为立体极富弹性又极为宽广的精神空间，这使她能够打动天下芸芸众生中形形色色人们迥然不同的各式心怀，也正因如此，这幅肖像被认定为是西欧历史上的第一幅心理肖像画。

　　作为艺术中女性美的至高代表，蒙娜丽莎看上去似乎并不符合一般划定的美女比例和人们心目中美丽女性的典型范式，但她的魅力又的确让人难以抗拒，这似乎也很矛盾。蒙娜丽莎的美究竟源于何处？这种狐疑恐怕暗藏在很多人的心底。每位曾亲临现场观赏过原作的人都会注意到，围绕着蒙娜丽莎，从不同的角度和光线看去，蒙娜丽莎时而会显得性向模糊，抑或呈中性状态，而有时更会隐现出丝丝缕缕的男性光彩。从性别气质上来说，蒙娜丽莎其实可谓阴阳兼具，而这也正是她魅力独具的重要原因，阴阳两性中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谐相生，与她具有的双重个性相互对应，正是这种恰如其分的搭配组合，成就了她无可言说的奇姿妙韵。这应算不得是脱离实际的奇异之论，生活中最具魅力的人物其实在品性和气质上往往都有这类刚柔或阴阳两面的恰当错位与奇妙混合，一般所谓的“外柔内刚”、“侠骨柔肠”、“铁血柔情”等即含此意味。这在中国戏曲的演艺传统里也能够找到佐证和通例，如戏曲中很多最具女性光彩最令观众着迷的旦角往往是由男性演员扮演和成就的，而越剧女小生清丽洒脱的独特韵味也常明显压倒男小生而显得更加魅力夺人，这其间的重要原因当然非如某些绝对化概念化的“倒错”之说，而更在于两性特色获得了一种既内在又相宜的有效交错，从而使角色具有了更丰富微妙的人性品质，同时在这种双性同体的结构中，表演者也会将所扮演的异性对象化，审美化，将自己对异性美的品味、欣赏乃至幻想融入其中，使角色获得更大的个性张力与美感蕴含。也正源于此，容貌看似并非无可挑剔的蒙娜丽莎，恰是因其刚柔相济、神秘双重的丰厚气韵，显得异彩焕发，美仑美奂，整个人弥散出曼妙无比的魅力，而伟大的达·芬奇作为一个艺术家最令人叹服之处，也正在于在那个时代便异常清晰地捕捉和呈现了人性的真正秘密。

　　引领了西方现代艺术运动的杜桑，也可谓是真正体味出了这位妇人独特风韵的一位智慧过人者。1919年，杜桑买了一张《蒙娜丽莎》的印刷品，他灵感突发，为蒙娜丽莎添上了几撇胡子，然后就拿着这幅大逆不道的“作品”参加了正在巴黎举行的艺术展览会，之后又将其送去发表。杜桑直言：“她不是女扮男装，她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杜桑对蒙娜丽莎轻而易举的篡改，说明蒙娜丽莎本身的确为性别转换提供了方便的基础。1965年，杜桑又在纽约买了一张《蒙娜丽莎》的印刷品，并标上了一个新题目《翘胡子和山羊胡剃掉了》，再次送去发表。。

　　杜桑的行为虽然离经叛道，他自己觉得不过是种有意无意间的逗趣行为，并未有后来人推断的种种功利意旨，甚至要揭示出达·芬奇有同性恋倾向等等那么明确的目的。但杜桑的感悟却是划时代的，人们无数次欣赏过可爱的蒙娜丽莎，但居然没有发现她甚至是中性的，杜桑以相当敏锐的选择判断和相当丰富的文化底蕴亵渎了传统美学和既定欣赏习惯，他的文化冒犯有着多重含义，其中既有对以《蒙娜丽莎》为代表的传统偶像崇拜的蔑视，也包括了对传统性别定位的挑战，他嘲弄的不仅是艺术观念的陈腐与僵化，更有对人类认识理解世界狭隘刻板、划地为牢痼疾的批判，他在特定历史情境下的这次大胆行为，无异于向人类更为自由更为宽广的心灵世界打开了一扇窗户。

　　在杜桑的影响之下，20世纪以来有更多的现代艺术家都专喜跟《蒙娜丽莎》开玩笑，1965年4月30日，不同国籍的29位艺术家带着各自标新立异的新创《蒙娜丽莎》聚会巴黎，举行了一次“《蒙娜丽莎》节”。有位摄影家哈尔斯曼还曾在已被达利歪曲过的蒙娜丽莎那双青筋暴起、汗毛浓密的手里塞了大把钱币，以此讽刺达利晚年为赚钱而让某画家模仿自己的画风制造假画。美国画家德波尔以超级现实主义手法，用雕塑、摄影、绘画等多种手段复合制作过的一位蒙娜丽莎，双手倚在海岸边的古城墙垣上，远处的海岸线上有座闪烁的灯塔，其真假效果交错难辨，另外还有诸多将蒙娜丽莎装扮各种奇形怪状模样的“高明”画法。

　　《蒙娜丽莎》总是说不尽道不完的，哪怕仅仅是作为某种传统艺术的标志它也是不可逾越和逃避的关隘，总是强烈激发着那些叛道者们不断产生超越乃至冒犯的欲望。这是一件使几个世纪来的人们既喜爱赞叹又迷惘不已的作品，如同所有那些被描摹得活灵活现以致亦真亦假的艺术人物一样，蒙娜丽莎注定将挣脱所有圈定的规则和羁绊——其实这位丽人早就跳出了画框，始终自在地穿行于艺术与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