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发生在凌晨两点的访问。

　　5个小时前，我在一个旧上海风味Party上看到他在和不同场面上的人合影、干杯、拍着肩膀应酬。

　　4个小时前，我坐在电影院里等着这部他拍了5年、传说纷纭的影片开场。

　　现在，他坐在我面前，手上夹着烟，面前放着一杯啤酒和一杯白水。

　　哪怕是在深夜，哪怕是在酒店大堂光线黯淡的酒吧里，他仍然戴着墨镜。

　　王家卫说，《2046》开始的源头，是想讲述——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可以不变的。

　　虽然大家一路在说“王家卫你这个电影拍了5年”，其实在这5年里，80％的时间我都是在等待。

　　有一个人，愿意花这么多时间，这么多精神，做这样一个东西给你，关其他人什么事？

　　我不希望人家看到我完整的剧本，因为我的周期那么长，不希望故事内容很早就被外界知道了。

　　王菲和木村的戏为什么会改？

　　记者(以下简称“记”)：今天晚上放映中，我听到了很多次的掌声，每个演员的名字出现，每个演员的亮相，都会有掌声。在戛纳放映的时候，有没有得到这样的欢迎？戛纳放映的版本和将在全球上映的版本有什么不同？

　　王家卫(以下简称“王”)：受欢迎程度和现在差不多。在戛纳放映的版本和现在差不多。只不过戛纳版在电影一开头，王菲和木村的戏没有那么多。因为观众看完之后问我，他们为什么在小说中再出现；我现在把这一点解释清楚，在前面丰富了王菲和木村的戏。还有就是把这个故事的秩序理得更清楚。

　　记：电影里面有很多你以前电影的痕迹，对熟悉你的观众来说，会回忆起很多东西，这部电影更像是为他们拍的。

　　王：那是我故意的，不会有人不懂。我做这部电影就是这样的，如果你看过我以前的电影，那你应该感觉遇到很多老朋友，但是你要是没有看过我以前的电影，那也不会有问题，你就是遇到了很多新朋友。

　　这次的旁白有什么奥妙？

　　记：我注意到《2046》和你以前的影片比，旁白和字幕空前的多。

　　王：其实以前我的电影话外音从来都是自己跟自己讲话的感觉，这个电影对画外音的使用也比较明显，明显的原因是什么呢？他讲话的对象多了很多。从电影一开始，基本上都是周慕云在自己跟自己讲话。他有很多很多旁白，他是一个作家，作家这种概念基本上就是和自己对话的角色。但是你注意到没有，在有章子怡的戏里面整个是没有旁白的，章子怡这个故事完了之后他又开始他的自说自话。

　　记：你电影中的爱情，为什么总是以“得不到”结束？

　　王：其实你换个角度来看，我的电影是反复出现了“得到”，爱情是反复出现的一个瞬间，心动，动人。你念念不忘的，一定是曾经经过的，所以就是得到过的。

　　为什么追述香港往事？

　　记：影片里面有很多对香港往事的追溯，里面是不是有你对香港的情怀？

　　王：因为这个故事是和《花样年华》连接的，《花样年华》讲到了60年代，所以《2046》只有跟着这个故事来。同一个年代，几年之后发生了些什么样的事情，我只是记录。

　　记：你有要拍《2046》这个念头是在1997年，动手写剧本是在1999年，这两个时间一个是香港回归，一个是世纪末，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王：其实1997年有念头，是因为我刚拍完《春光乍泄》，那时候香港回归，大家都在讲50年不变。我就在考虑一个问题，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不变的？我不是要讲一个政治的故事，从1997到2046，这两个号码，让我去想，用它们来讲一个爱情故事，会很有趣。因为在恋爱的过程里面，人永远关心的一点，就是说——我们的承诺是什么？你爱我吗？我爱你吗？会永远吗？我们现在在一起那么好，如果永远是这样就好了。但到底什么是永远呢？我就是从这里出发，根据这一点去发展出整个故事。

　　记：这部电影为什么拍了这么长的时间？除了演员档期，你的创作过程是不是比以往的电影都更难？

　　王：不是我的创作难，而是我用的演员和幕后班底是最好的，所以要集合他们很难。今天他有空，明天她没空，大家就等。还有就是在这个过程里面，我要考虑很多因素。日本的音乐、美国的音效、香港的服装设计，所以我要维持这样一个水准的团队，就要懂得等待。在这个过程里面，也经过了很多很多意外，很多不能控制的情况，比如SARS。因为某一个原因，你拖掉了一个档期，你就要重新再等，就又是六个月。虽然大家一路在说“王家卫你这个电影拍了5年”，其实在这5年里，80％的时间我都是在等待，把真正拍摄的时间加起来，其实一年也不到。

　　为什么要为演员写故事？

　　记：外界把你拍片渲染得很神秘，没有剧本，演员不知道故事，甚至有说法是演员的台词可以随意发挥，实际上拍片的情况是怎样的？

　　王：第一，电影本来就永远都是一个人自己的想法，所谓的从来没有剧本应该说成是从来没有完整的剧本，因为这个剧本是不断在改变的，我那么多时间在等人，当然就会想其他可能性。还有就是我不希望人家看到我完整的剧本，因为我的周期那么长，不希望故事内容很早就被外界知道了。另外，从来没有一个演员在现场可以自由发挥台词，所有的台词都有写。

　　记：从来没有演员因为好奇，而问您整个故事吗？

　　王：每个演员的故事我都会告诉他。一开始其实我不会让演员疑惑，他演的这个人是怎样的，他的过去是怎样的，我会很完整地告诉他。就好像梁朝伟和章子怡，我拍戏的时候会告诉他们这两个人之间的来龙去脉，但是我从来都不会把整个电影的整个内容讲出来。

　　记：几乎所有的演员都认为跟你合作对演技有很大的提升，因为你对演员的特质把握非常准确，那你通常是先定演员后构思故事吗？

　　王：是的，我先想好演员再去想角色，然后由角色构成故事。我基本上要先知道是谁演，然后才去动手写。因为每一个演员有他的特点，我从来不喜欢我今天有一个故事，然后找一个人去演。他演得多好对我来说都是演。(因为演员在演自己，所以他们在你的戏里可以超常发挥？)其实演自己是最难的。应该说每个人的性格里面有很多可能性，不能说我现在拍出来的梁朝伟就是永远的梁朝伟，梁朝伟具体的性格是什么？他自己的理解和你对他的理解肯定不一样，你看到他的某一面，你想，其实他有这个可能性，然后你就根据这个可能性去发展。

　　为什么要管我奢侈？

　　记：你拍片的方式被形容为奢侈，用胶片打草稿、找最大牌的演员、演员的档期也可以拖很长时间，和香港其他的导演风格不一样。

　　王：对我来说不是奢侈，第一，这是我对自己工作的尊重，也是对我观众的尊重。对观众来说，一个导演花多少时间多少金钱去拍这部电影，他不在乎。最重要的是，他喜不喜欢看这部电影。你花十年、很多年，如果拍出来是烂片，照样没人看。其实这个不应该在讨论的范围里面。这根本是媒体带来的观念，就是说，什么叫奢侈？比如你到饭馆里去吃饭，厨师怎么弄，用了多少时间，对顾客来说，是不管的。反正这个饭好不好吃，汤好不好喝，对顾客来说最重要。那有一个人，愿意花这么多时间，这么多精神，做这样一个东西给你，关其他人什么事？

　　记：奖项和票房，哪个对你更重要？

　　王：两个都重要，但两个都不重要。把电影作为一个生意来说，它很重要。但电影不单只是生意，还可以是很多很多东西。生意当然重要，但不是惟一。

　　记：虽然刚才放映时很多观众非常热情，但我注意到，在看电影的过程中，也有人走了，有人睡着了，你会失望吗？

　　王：我不会失望，每部电影都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的。另外，今天的活动从下午6点钟开始，经过红地毯、PARTY、访问，才开始放映。今天是礼拜一，很多人天亮还要上班，所以我很感动。我为什么要谢幕？就是要感激有那么多人支持我的电影。

　　采写：本报特派上海记者　陈弋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