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显然并不了解静静地守在他身旁的我在想什么。他很难受,开始还能哭,后来就完全哭不出声来了,他攥着小拳头机械地抽搐着,小小的鼻翼翕动着空气,红色的脸渐渐地在发青。 差不多了。我站起来想离开,可是却站不起来——我的腿在发软。 我杀了他了,我杀了这个手无寸铁柔弱无力的小玩意儿了。 恐惧吗?笑话,我出世以来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体积庞大孔武有力的妖怪,这么一个小东西,小杂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半妖,居然让我退缩了?! 哥哥,救救我。 小孩子的意识明白无误地传了过来。 他睁不开眼睛,就把小手胡乱地伸出去,拼命地去抓,仿佛有一种确信,确信自己一定能再抓住那个引领他走向死亡之地的柔软袖子。 救救我,哥哥! 我惊恐万分地跌坐在地上,剧烈地摇着头:别向我求救了! 你,你快喊爸爸、妈妈来救你呀!别喊我! 小孩子困惑地流下了眼泪,高热让他所有的感觉都模糊了,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继续热诚地用仅有的一点力量在虚空中呼唤着:救救我吧,哥哥! 最崇拜哥哥了!最喜欢哥哥了! 哥哥,你好厉害! 将来我也要成为哥哥那样的大妖怪! 哥哥一定会来救我的! 你们都没有哥哥,你们都没有像我那样帅的哥哥! 我最相信哥哥了,最相信了…… 杀生丸,你要爱护你弟弟啊! 这句话夹杂在小孩子的心声中像咒语一样扩散开来,它在四面八方回响着,振荡着,从树梢上和天空里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它叹息着走远,哽咽着走近,它在我的血液里汹涌地奔流,每一朵浪花都在齐声呜咽。这十一个字从天而降无孔不入,它们不屈不挠视死如归,在我的灵魂深处宛转地呻吟,它们软弱无力而又坚韧不拔,它们语焉不详而又确信不疑! 爱护你的弟弟! 哪怕彼此仇恨,哪怕誓不两立,可就因为他是你的弟弟! 我抱着温度慢慢流失的小身体跪在咒语的面前浑身战栗: 别死,我求你别死! 怎么才能救你,怎么做? 我不会救人,我不会! 爸爸!求求你救救他!救救我! 爸爸在我赌注一般强大的妖力呼唤下,终于找到了我们。 他衰老的脸上再也没有一点儿表情,只是默默地从颤抖不已的我手里接过他的小儿子,静静地走了。 我跟在他后面一步一跌,我抓住他的衣服哀求似的问他: 那孩子会死吗?会吗?不会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没有再回头。 在我的生命里,曾经有过许多人。 他们有的勇不可当,有如父亲。有的坚强如钢,好像母亲。 不,我不爱他们,事实上我不爱任何人。我不爱爸爸,也不爱妈妈,我没有那么多的柔情,我不适合柔情。我就是我,杀生丸。一个血统纯正无可挑剔的完整的妖怪。 可是妖怪,也有着活着的信条,和不可逾越的原则。 我认同谁,憎恨谁,是泾渭分明的。 我必须认同那些亲近的,憎恨那些相异的,我通过认同来生存,通过憎恨来确认自己是谁。 我要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存在,就要划分这两种范围。只有这样我才能活的心安理得笑的云淡风轻杀的干净利落。可是我做不到这一点。 这一切都被一个牙口超不过三岁的半妖打碎了。 我根本就搞不清他是谁,他为什么会以一种奇异的身份与我共存。我曾经试图去解释可是最终一无所知。我只能看着他顶着一张酷似爸爸的脸跑来跑去,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和那帮委琐的人类毫无二致。我不但理解不了而且一天比一天难以忍耐,我目睹着他茁壮成长却束手无策,我多么渴望对着他的脖子手起刀落,快活地听着温暖的鲜血汩汩流淌。可是我所有的努力都在深山的那一次尝试中粉身碎骨,我手执屠刀却只能听任爸爸那一双风烛残年的眼睛死死咬住自己的灵魂,他老迈的面庞终日在我迷蒙的视野里若隐若现,听不见的声音歌唱着残暴的咒语: 弟弟,弟弟,弟弟…… 我居然无法下手杀害我所憎恨着的!我一想到这一点就羞耻地发疯,愤怒地发狂。我缩在墙角里眯起眼睛盯着自己形状优美力量残酷的双手,它们在明亮的阳光下毫无瑕疵,半透明的肌肤包裹着青色的血管,它们是那么生气勃勃蓄势待发,可是就连这摧枯拉朽无坚不摧的力量,也不能坦然自若地杀害那个孩子! 连这一点微薄的愿望都达不到,那么如此强大的我的存在,又意味了什么? 做个打破隔阂大公无私的老师吗?眼睁睁看着这个公然蔑视一切界限的小崽子幸福地生活? 我终日在焦虑的折磨中暴躁不安,我无法原谅自己在深山里的软弱;我面对着垂死的半妖竟被吓到腿软。 这种折磨甚至在爸爸叫人告诉我那个小杂种已经安然无恙之后,也无法就地消失。 多少鲜活的生命凋谢在我的手上并不重要,唯一不敢面对的,就是他的死亡。 无能,无能呵。 每次砍瓜切菜般扫灭无数妖怪和人类的时候,这种本能的耻辱就会空前地膨胀起来,直到自己完全陷入狂乱状态。 不过所幸的是这种日子终于迎来了结束的一天。 几年以后爸爸死了。 奔丧的时候家里一无所有,从前的党羽作鸟兽散。 我连爸爸的尸骨也没看到,只看见一个瘦长结实的小东西落寞地站在院子里,一如当年挥舞着棍子扮作叱咤风云。 他站在那里仰着孤傲的头,一头白发瀑布一样飞散在背后,身后拖下长长的影子,安静地让人伤感: “爸爸死了。” “我知道了。” “你来干什么?看笑话吗?” “小杂种,还轮不到你来问我。别忘了谁才是爸爸真正的儿子。” 他的眼睛可怕地亮了起来: “杀生丸,你放心,我也不会承认你是我哥哥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眼前这个小家伙,在几年前,还拉着我的袖子,无比虔诚地呼唤着:哥哥。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杀生丸,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杀你。” 这句话让我真正着实惊讶了一把:我的意志,竟变成了他的吗? “我真是太天真了,当年会把你这样的无耻之徒当作哥哥一般信任着。” 有很多人骂过我,但“无耻”这个形容词还是第一次听见。 有一种冰凉的感觉慢慢爬上我的心头,我好像明白这几年来折磨我的火热的交战就要结束了。 “你利用我的信任把我骗进深山,是想害死我吧。” 我承认一开始是的。 “你骗了我,要不是爸爸,我早就曝尸荒野。” 这不是事实,如果不是我,爸爸也发现不了你。 “你不回答,说明是真的吧。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才想杀你的。” 我又吃了一惊。 “我知道,你是妖怪而我是半妖,你恨我是应该的。我对你也没好感。” “可我们终归只有一个父亲,要我只是为了我们之间理所应当的仇恨而杀你,我没那个兴趣。” 那个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中的,不太会用第一人称的小小的人儿,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更何况你也没有真正地害死我。不过,你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一部分——你害死了我母亲。” 我站在那儿纹丝儿不动,阳光照在脸上,甚至有些刺痛。 “我昏迷了十几天,母亲为了照顾我,感染上了最凶险的疾病。” “为了我的失踪,她已经心力交瘁,染病之后更是卧床不起。” “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 “一年之后她死了。” “我在那段时间里明白了许多事情,我再也不是那个牵着你的袖子什么都不懂,乖乖的小傻瓜了。” “我守在母亲的床前发誓,如果她死了我就要你偿命。” “爸爸已经尽了力,他不欠我们母子俩的。” “但是你欠我们的!” 小小的半妖咆哮了,他露出尖尖的犬牙,绝望地向我吼道。 “爸爸活着的时候他不许我恨你。他说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弟弟,我尊敬他我信任他我终日里只是拼命地磨练自己,看着自己流下来的血我就想象成是你的!” “可是他也死了。” “他就像一个人类那样静静地无望地死去了,死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他身边,妈妈不在,谁也不在,可他偏偏还想见你一面!” 我的喉咙很干,干得只能嘶嘶地挤出一句话来: “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他离开我了。” 小东西像同龄的孩子那样崩溃地流下泪来: “他走了,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他已经死了。是的,我们都知道。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证明我们是兄弟,用无上的尊严和无穷的力量养育了我们的伟大的妖怪走了。 一切都结束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发自内心憎恨着我的半妖,彻底地心寒而又无比地放松。 好了,我们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仇恨,光明正大地死斗了。 我承认我也许确实有点儿无耻,藉由你错误的推断盲目的杀机而达到了自己的解脱。 管他什么事实真相,忘了那些可耻的彷徨! 我杀生丸,从来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对自身存在的怀疑和对半妖的心慈手软! 他绝不会知道四年前那个真正的我的,绝不会。 多少年以来我一个人在茂密的丛林和破败的村落以及渺茫的荒原上冷漠地穿行,各种各样的遭遇和温情像烟云一样聚合消散,它们在我的眼里如同焰火般倏忽湮没,哪怕是母亲们殊途同归的牺牲,父亲们千篇一律的奋斗,孩子们不约而同的忘恩负义,都不能再撼动我的精神半分。我站在高耸的山峰上目光滑过可笑的悲欢离合,它们同声歌唱齐声哭泣,它们的泪水和笑容渗透了每一寸冰凉的土地,生命简单地诞生偶然地破灭,时间用她苍白的手臂拥抱每一块残破的碎片,规律和秩序循规蹈矩地轮流在树梢上翩翩起舞,强者伫立在云端弱者在地面爬行,可是它们死后的尸体却堆在一起慢慢地焚烧,黑色的烟雾忧伤地盘旋在森林的上空久久飘荡,就好像,低头看着我。 它们看着我奔波,看着我杀戮,看着我存在,看着我轻盈地掠过许多艰难的困境,犹如,叱咤风云。 我知道我精力旺盛的生命在这叱咤风云的假像中渐渐地磨灭了。 我一样会受伤,一样要疲累,一样总有一天猝然倒下。 我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偶尔会看到深夜里闪烁的星星,我希望能从那里面找到妈妈的眼睛。 可我不想看到爸爸的。 妈妈支持我,纵容我,她的逻辑就是我的逻辑;可是爸爸什么也不说,他就只会用那一双眼睛看着。 一直看到我发狂。 妈妈!你看爸爸!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心碎的时候我就拔脚逃开,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反正最后总要精疲力尽。不管是有必要的搏斗,还是无意义的狂奔。 在这样的许多日子里,我还是可以经常地碰到他。 他的身边有了女人,有了小孩子,似乎还为了一些可笑的爱情上的烦恼发愁不已。 爸爸安息的地方就在他的一只眼睛里。爸爸,你是在借他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还有我吗? 你留给我们的东西我们似乎都保管的很好。我没抢来那把刀,你总是想的很周到,我算计不过你。 我也勉强学会了你留给我的那样东西,尽管并非出自我自己的愿望。 该杀的杀了,该死的死了,该活着的阳光灿烂,该爱着的难舍难分。 我的身边彷佛重演过去的悲剧,一个小孩子死心塌地地紧随左右。只是我已经不再叫她忍着饿了。她的体质也强过当年娇生惯养的小半妖,喝水沟里的水不会发高烧。而且,在她死的时候,我也学会了救她于危难之中。 我一如既往地耐心地跋涉,心神俱疲。 作为一个寿命远远超过自身种族的妖怪,我存在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对于我来说,活在人间的每一天都是一场挣扎着的死斗。人类用他们傻乎乎的几十年试图描述一个自由和逍遥的生存方式,遗憾地是他们空有其名无有其实。更何况我还不是人类。我是妖怪,我是用实力生存意志维持的坚硬的个体,我学不会委屈求全的柔软,所以我就要不可避免地劳累,以至于被迫走向终结。 旅行总会有尽头,故事总会有结局,牵肠挂肚纠缠够了,也得有一刀两断的年头儿。 严格来说,我是不太了解这些彼此敌对着缠绵着搏斗着拯救着的人们的,他们好像很痛苦?又彷佛很享受。咬牙切齿还要拥抱,百般煎熬也得微笑。一个徒剩下灵魂的女人和一个空造出躯壳的男人——真是一个讽刺的互补的存在。好吧,他们彼此成全了,二合一水乳交融,天崩地裂的关头, 就是要埋葬半妖。 我站在高岗上默默地俯视,准备欣赏生离死别。 半妖的女人落泪了,一脸倔强的顽固不化的神色。 她死命地拦在半妖前面,胳膊和脸上都流下血来,漆黑的头发被血糊成一团贴在脸上,狰狞极了。 她在喊:你们谁也不能动他,谁也不能! 要敢动他,先杀了我! 女人又要拦在男人面前了! 我的火气腾地撞上来,直气得头昏眼花。 你也要被打断两条腿,撕下来一半头皮掉到深渊里吗? 愚蠢的女人! 半妖却像在梦游一般,他张着嘴,望着另一个女人消失的方向。像是难以置信刚才发生的事情,惊诧于那个女人的选择为什么不是自己。 我又想抽他了。 可是这次想抽他,必须走到危险的区域里去。 去就去,难道我还怕危险吗? 我敏捷地跳下山岗,告诉我的人等在这儿别动。 鞭子挥的很顺畅,第一鞭子抽在他的脸上,这一下就让他的女人狂叫起来。第二鞭子抽过来,女人摁住半妖压在身下替他挡着。 我没想干掉他,我只是单纯地想抽他一顿而已。 是不是生死关头我不在乎,我只是不想看到男人和女人年复一年在不同的舞台上演同样无聊且可悲的戏码。 他果然条件反射似的反过来搂住女人,竭尽全力地跳开了。 就在这一刹那,深渊陡然崩裂开来,吞没了方圆十里的地面。 我当然纵跳起身,想跳到安全的地方,可是深渊发出了悲鸣,从地下涌起的强大的邪恶气息把它上空所有的东西都无差别地拽下去。 我已经跳到了离边缘不远的地方,但被邪气拽住了脚,没来得及跃上去,我只好用唯一的一只手攀住了石壁。 半妖跳起的位置比我高,他被邪气包围住,本来绝无生机,可是他怀中的女人却从自己的心中拔出了一支光亮的箭。 是的,从她的心中。 女人把箭向下掷去,他们身边的邪气骤然退散,于是双双安全地跳上了地面。 我听见我的人们从山岗那边急急地跑过来了。 邪气在向下收缩,我能听见自己肌肉断裂的声音。 上面的声音乱纷纷地传来: 是他救了我们!……杀生丸大人!……戈薇你没事吧?……别哭了七宝……玲不要过去!……你们快救杀生丸大人啊!……戈薇你没事太好了……是杀生丸救了我们!……我没事我没事!……是杀生丸救了我们!……救了……救了…… 真无聊,你们要误会到什么时候啊? 别再误解我的意思了! 从三岁就开始,到现在也学不会分辨我真正的意图吗? 我没想救你,我压根儿就没想过救你,从你认定是我害了你和你母亲的那一天后我就再也没想过救你。 邪气夹杂着地狱的火焰在我的耳边飞舞着,上面的泪水开始像雨一样飘落。 就像,当年我第一次离开家,落在脸上的雨。 “杀生丸!抓住我的手!” 很清晰的一句话。 很坚定的眼睛,似乎还有愧疚。 要说对不起吗?要说谢谢吗?要说一切客气的肉麻的话吗? 要把我拉上去,恶心地再叫我一声哥哥,然后腼腆地别扭地回过头去吗? 要上演大团圆然后把所有观看着的人都哄的屁颠屁颠心满意足吗? 我们劳苦奔波爱恨交织殚精竭虑的岁月,只是为了换来那些庸俗的人们的赞许吗? 你太天真了! 只要抓住那只伸过来的手,种族的仇恨就可以消灭吗?多少年来的误会就可以冰释吗? 成为你的哥哥,超越一切不可逾越的界限,我半生抱持的信念,存在的价值,自我的骄傲,就这样被轻易粉碎了吗? 活在你救命的恩情里,澄清一切误会,像凡人一样心存感激,终年无耻地活着吗? 你太天真了。 无论是作为一个妖怪,还是作为一个人,都要有一些东西,是决不能改变的。 哪怕是死,也不能改变。 他抬头看着上面热切地伸出手来的半妖,忽然很清楚地叫了他的名字: “犬夜叉。” “你知道地狱之门在哪儿吗?” 上面的人摇头——不就在你的脚下吗? “不。”他惨然地笑了。 他松开自己的手,伸出一只手指,指向弟弟的心窝: “就在那儿。” 他掉下去了。 作者: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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