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抢先看之导演专访
我还在赶路,制片主任就告诉我导演已经到达。来到张艺谋的工作室前,我心里惴惴不安,制片主任开玩笑地说:“他从来都迟到,今天居然早到,足见他对你有多重视。”这当然只是制片主任的玩笑,不过从导演走进门来那一刻的表情我已看出,他今天心情很好。话题是完全开放的,从开始至结束近两个小时里,他的笑声散落在话语的许多段落,成了文章最好的点缀。他解答了我一切的疑问、自《英雄》以来的种种话题,他像作了一次个人总结……
7月7日,在《十面埋伏》即将上映前,我在张艺谋的工作室里做了一个没有时间限制的采访。
●我还用证明(自己会拍故事)吗?我向谁证明啊,向那些骂我的人证明吗?那我很愚蠢啊。我看了五十篇骂我的文章就惶惶不可终日,那我太脆弱了。
●(《英雄》的最大缺点)是我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我把故事安到秦始皇头上了,被所有人引到政治上去讨论……但这不是我的本意,后来被人扣了无数个大帽子,口诛笔伐,我成了一个政治投机家!很可笑。这是我犯的错误。
●有人说张艺谋根本不懂武侠,我说我当然不懂,谁懂啊?根本是作家创作出来的,难道要为想像的空间去遵守它的定律吗?如果让所有人做同一个梦,那不是很可笑吗?武侠是个框(架),什么都能装。
●中国电影市场太需要这种热炒了,我们还没怎么样呢,就先自己打压自己,过了!收敛!如果中国电影发行市场上有十个张伟平,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那市场是何等热闹!我们是不够!
“我还用证明自己会拍故事吗?”
南方都市报记者谢晓(以下简称“谢”):一般导演都不会连着拍两部同一类型的电影,不想重复自己,那你的创作动机是什么呢?
张艺谋(以下简称“张”):这个剧本在拍摄《英雄》期间就开始写了,我将两位编剧叫到外景地去写,当时跟他们说如果剧本不行就放弃,有感觉就一口气拍两部,但风格要不一样,没有想其他更复杂的东西。后来剧本出来还不错就拍了。其实这种大类型上相同是可以的,如果你连大类型都不愿意重复,那就没几个可拍了。喜剧、正剧、动作剧、悲剧、生活剧,大类型不应该说不重复。因为五六个大类型就可涵盖所有电影。这个在严格意义上不是重复。
谢:创作之初是否就想在立意上与上一部区别开来?
张:当然。大类型是一类,但风格故事立意都得不同。
谢:拍《英雄》时你老说是在摸索,这次有哪些经验是借鉴上一部的?
张:很多,没法在这一一例举。这种类型电影的经验是点点滴滴在不断积累的,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在动作上的处理经验,所以这次你可看到牡丹坊打鼓这场戏的效果,这就是我在动作上有了一点经验之后原创的,是你在所有电影里没看到过的,它是我的发挥,用动作的意识去拍中国古典舞。
谢:很多媒体在戛纳看过片后,都在议论《十面埋伏》就是为了证明你也能拍个好故事,你认为是这样吗?
张:我还用证明吗?我向谁证明啊,向那些骂我的人证明吗?那我很愚蠢啊。我看了五十篇骂我的文章就惶惶不可终日,那我太脆弱了。
关于《英》片的很多文章无非是说我不会拍故事,我就赶紧向这些文章的作者证明,那我是最愚蠢的人。这些人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是什么心态还有待考证,他们的说法是否正确也有待考证。《英》根本就是一种另类的武侠剧,我根本不是按你们想像的讲故事的方法来说来拍,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美学观念,我还需要向他们去证明吗?我早就证明了,我的所有电影从来没有一个不讲故事的。从《红高梁》开始,你可以说你喜欢我的故事或不喜欢,喜欢我讲述的方式或不喜欢,但你看我所有作品的经历还没一部另类到你完全看不懂的地步。我还不是那种导演,我是那种偏讲故事的导演,我跑出来证明自己会讲故事,用这么大的制作来向这五十位文章作者证明自己,显然是最笨的。他们夸大了他们文章的影响力,他们把他们批评《英雄》的影响力提升到我拍片的指导思想,很可笑!
批评《英雄》没有故事就批错了,《英》本来就不是按传统方式讲故事的电影,只能说他们的眼界太狭窄,他们只接受一种通俗情节剧的方式。如果他们是写影评的,那他们把自己放到了一个通俗情节剧狭窄的角度,这是他们的悲哀。不接受任何方式那是挺可悲的,如果中国电影只接受一种通俗情节剧的方式是我们的悲哀,我们要扩大宽容度,要百花齐放。《英》是一个相当另类的武侠剧,你可以不喜欢,但它相当有个性。我不是为它辩论,它也有缺点,我只是说用有故事没故事这点来评论它很可笑。
《英雄》:我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谢:那你认为《英雄》的最大缺点是什么?
张:是我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我把故事安到秦始皇头上了,被所有人引到政治上去讨论,这是我犯的一个低级错误(他说完这句保持了一个持久的笑容。笑声中有无奈和自嘲,或许还有被误解的委屈)。我不说我喜欢黑色吗?因为想拍一个黑色的宫殿就把这故事搁到秦代了,因为所有秦代电影都没把“秦尚黑”拍出来,我说我要拍,结果一下子闹出轩然大波,但这不是我的本意,后来被人扣了无数个大帽子,用“文革”语言口诛笔伐,我成了一个政治投机家!很可笑。这是我犯的错误,其他,就电影而言有很多不尽如人意之处。
“因为《英雄》不偏主流,这次就偏主流”
谢:在创作过程中你是否一直很在意故事的构思,因为它悬念重重,每人都设置了两个身份?
张:我们强调了故事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转换,更强调爱与恨之间的转换,在写剧本时就想这样做了,《英雄》是形而上,这部是形而下,就是针对不同的东西做的一个不同的故事。有时我自己看一些导演接受采访时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的故事,我就有点不耐烦,都是废话,是故事就去看,只是这次重点是在人物、感情和故事上,我就不评价了,否则特别傻。
(导演又笑了,这使得原本看上去有点针锋相对的回答完全缓和下来。)
谢:我采访编剧王斌时谈到这个故事是否一定能让观众印象深刻,他没作肯定答复。在你看来是否故事确实很难百分之百原创?
张:天下故事一大抄,没有任何故事会让你觉得多么了不起,石破天惊,所以我们的注意力不应在故事上,而应在讲故事的方法、叙述的魅力上。
中国人长期以来对于通俗情节剧的热情和兴趣是最大的,包括大家对《英雄》也是从那个角度来要求,但《英》真的不能从这个角度来看,更不必用意识形态的东西来全盘否定它。过很多年后,你再仔细想,也许就允许各种东西存在。针对观众的要求,我们好像一直都在大谈故事,让故事成为电影惟一的生命。批评的时候也挺逗,就这么两句话,“故事可以再好点,人物应再深入点。”我开玩笑说这两句话评任何电影都没错。我不评价故事,我认为讲故事的能力是导演一生都要学习提高的,而不在于它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就算你把天下最好的故事拿过来,但你的叙述能力不行,拍出来也是个臭大粪!
(导演再一次地笑了,而且每次在使用有可能伤害他人感情的词语时都是用笑容带出的,看得出他并不希望在真诚表达自己看法时伤害无辜,这大概来自于他自己多年的切身感受。)
不必关心故事里有多大玄机,在于叙述能力,导演是个讲故事的人,他的讲述能力很重要。可能充满了玄机的一个故事,导演非要用散点逆向叙述,出来就会一团乱麻。所谓天下故事一大抄,就是不会有什么额外的新意,但不同的人选择不同方式去讲才会千变万化。所以讲故事的方式和你有没这个能力把这个故事讲得很生动,这是判断导演能力的方式。我很主张用不同方式去讲故事,一定要让观众去接受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不是仅顺着观众口味讲情节。
谢:难道《十面埋伏》不是通常的情节剧吗?
张:讲故事的方法偏主流,我没有猎奇。因为《英雄》不偏主流,这次就偏主流。
“我永远不会针对所谓的评论去修正我的创作,那是很愚蠢的”
谢:你是为了大家才转变吗?
张:我才不是,我编故事时《英雄》还在拍呢,我怎能预见大家对它的种种非议?我永远不会针对所谓的评论去修正我的创作,那是很愚蠢的。比如说这个电影上映后观众怎么看,他们的看法很重要,我可以根据他们的意见去调整我们的创作,但我如何去了解观众的看法呢,它是多大的一个人群基数呢?我不可能了解,那么“广大观众”是很虚的说法。
但票房可以说明观众对影片的兴趣,他们的评论我却无从了解。我看到的是媒体的评论,我能看多少篇呢?五六十篇就撑死了,这五六十位记者或自由影评人能代表广大观众吗?我要针对这五六十个人在各种心态下写的评论去修正我的创作,那我是天下最笨的人!相信天下没有一个导演会说自己针对观众的评论去修正自己的创作。
谢:但听说你是最心怀观众的导演,拍片时都会考虑观众爱不爱看?
张:我是这样看:我是谁,我也是观众。我为何喜欢其他导演的片?观众是具体的每一个人,不是抽象的,心怀观众莫如说关注人性的共通点,它就是广大观众的缩影。影片好,恰巧吸引大家的是观众的共通点,而不是你艺术家的某点独创。
谢:既然不按评论修正自己,那为何从《英雄》那般注重讲述方式转至一个如此主流的讲述方式上来?
张:我当时就想弄两个不一样的,在《英雄》期间写的剧本。
谢:这次的美术部门会不会不如上次突出?
张:不是突不突出,是风格不一样。
谢:在故事与美术这两个方面如何把握平衡这个度?
张:这是根据整个风格来定的。这次总风格偏主流叙述,原则上很多地方就不能耍怪,不能夸张。上次是想像力的夸张,但符合上次风格,要那个劲。上次很极致,这次有极致的部分,但有分寸限度。
谢:是否这次美术创作的快感不如上次强烈?
张:还是有,这种类型的东西就有快感(笑)。
谢:音乐部分上次有争议,这次与梅林茂合作是否满意?
张:上次的争议是说像《卧虎藏龙》吗?这是谭盾坚持的地方,我当时听了鼓和小提琴的效果就提醒他说:“你小心人家说你与《卧》一样啊!人家是鼓加大提琴,这次是鼓加小提琴,这种方式很容易让人想到一样。”他坚持说“你放心,不一样”。(笑)这是他坚持的结果,他要面对,我提醒过他,但我认为音乐是作曲家跟着电影的创作,我不是很懂,不能妄加评论。如果你跟他说与《卧》一样,他就会讲出很多专业的反驳来,而我说不出来。
谢:这次音乐部分很好地表达了你的意思?
张:是,上次也很好地表达了我要的东西啊,只是两件乐器的搭配让你觉得像,如果不是鼓加小提琴,你就绝对不会想到《卧虎藏龙》。
有人说这部片是爱的宣言,“听起来有点不怀好意啊”
谢:章子怡非常努力,听说提前练功几个月,你认为她从技术到情感这次是否都上了一个新台阶?
张:是,也是角色赋予了这个人物。处在两个男人间的人物本身很复杂,爱与恨的极致,生与死的选择,本身就让角色有很大空间,再加上还有很多技能的表现,要求很高,跳舞、武打都与《英雄》不一样。跳舞那场戏所有人看了都鼓掌,这种技能的东西你得拿下来,你还是个盲女,不训练几个月能行吗?
谢:有人说这部片是爱的宣言,这位导演一定非常爱这个女主角才会把她拍得那么美,是这样吗?
张:听起来有点不怀好意啊,我不会上当,不会回答这个“局”。这似乎在说一个个人关系,我只能笼统地说,一个成功的作品一定要给男一号女一号相当大的空间才能成功,尤其是类型电影,类型电影就要设计,而且得设计好看。
“王家卫真的能抠出演员的特质来,他比我强”
谢:你看《2046》了吗?
张:看了。这是在戛纳惟一看的电影,想办法给王家卫捧场去了,有一部分没看懂,看过他所有电影都很喜欢。
这次因为打的是英文和法文字幕,讲的是粤语,我完全傻了,讲普通话的是章子怡和巩俐,木村讲的是日语,每个演员都讲自己的母语,我看得很乱。后来刘德华回去一路跟我讲解。我看懂的那部分真的很好,还是他前面电影风格的一种延续。我不去整体评价,就电影本身演员的表现而言,我还是很佩服王家卫的,他真的能抠出演员的特质来,演员在他手里有时真的能表现出一些能量和张力,不是每个导演能这样做,值得我学习。(比你还厉害?)当然,他不断调度演员,释放到演员自己都不认识的程度,他比我强。
谢:有人说经过这两部戏会让章子怡成为真正的国际巨星,你怎么看?
张:先不要用“国际巨星”这种词,有点把她往大里说。这两部戏让她的演技上了一个台阶,是她一生中重要的两部作品,重要不在于取得多么伟大的成就,而是演技得到更好的锻炼和发挥,会增加她的自信。
谢:在采访宋丹丹时,她说准备很仓促,而且对自己的表演也不满意,对你心怀忐忑之情,是否你自己也不看重这个角色?
张:不是。我认为她完成得很好,但确实是因临时拉去的,有点救场的味道,演员一定觉得有些仓促,但我认为她完成得很好。还有一点,古装戏是很难提前准备的,除了技能方面,比如打拳跳舞要准备,其他怎么准备?要准备就去学唱戏,我演《秦俑》就有这体会,程小东看我那样演直说不像,我一看确实演得太生活,后来我就按唱戏的样子演,永远在亮相,他们就说“像了”。古装戏在形体上更多源于戏曲,当我们又不想要那些戏曲的范时,你说怎么准备?对宋丹丹这种演员来说,来了就演毫无问题,她是很会演的。
谢:她担心自己演不出侠女的气质。
张:不需要。她演得很好,没问题。她什么都能演,只是大家容易将她定位在小品演员,她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好演员之一。
谢:编剧王斌谈到刘德华这个人物时说他有可能是多余的,你怎么看这个人物的设置?
张:不对,不是多余的,没他就没后半截故事。我们创作者不能像老百姓一样去说一个人物受不受欢迎,当老百姓看完影片憎恨一个坏人时,那这演员成功了!所以不能那么简单地说,如果让我说,他是一个爱到极致恨到极致的人,这种极端的情绪是人性体现。不是正邪那么简单,他这人物到后半部起到决定的作用,导致这个故事向一个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谢:刘德华说自己等了12年,才等到这次与你合作的机会,你觉得自己值得他等吗?
张:刘德华用这种话表达对我的器重和仰慕,我很感谢。但实际上十几年来,我们都在说要合作,每次都是在活动中见到他,他确实有这样的心情,他是一个非常专业、敬业的演员,他特别期待能有很好的机会。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他,通过这次合作我对他的素质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相信还会有机会再合作。
“《埋伏》肯定没有《活着》深刻,但类型电影不是拿深刻来要求”
谢:刘德华说《十面埋伏》没达到你的最高水准,没有《活着》那么好。
张:谈不上最高最低水准,是两种类型。我明白他是指深刻方面,深刻不是惟一标准,在这种类型电影中追求深刻是很有难度的,也不是它的方向,但拍《活着》这样的电影,人性的悲剧就有深刻的定义在里面,完全不同。喜欢深刻绝不能去拍武侠,就得去拍“文革”、反右题材,但能不能拍我不知道。(《卧虎藏龙》深刻吗?)肯定没有“文革”题材深刻,题材上就高你一筹,你肯定拍不过我,一定得抓题材。所以《埋伏》肯定没有《活着》深刻,但类型电影不是拿深刻来要求,它更注重类型魅力,娱乐性观赏性想像力等,方向不同。刘德华长期以来从事的工作可能主要是类型电影,所以他特别渴望拍部深刻的电影,把那作为他的最高目标。
谢:听说金城武在拍摄过程中,很多表演都是导演先做一次,然后自己再尽量去模仿,这样会不会限制了演员的发挥空间?
张:我又不是动作导演,怎么教他做?我不是给演员示范类的导演,他所说的是我有时会给他对词。我跟他讲这个人物怎么怎么样,很夸张地强调一下,只是这种。
谢:张伟平之前说这部片上映后金城武将大火,你认为呢?
张:一切要看新画面公司整个营销策略的推动是否成功,如果影片成功,男一号不火谁火?小伟说的是金城武在内地没有刘德华那么家喻户晓,从这个意义上会火起来。
谢:你觉得两位男主角这次表演如何?
张:他们都演得很好,只有当他们演好了才能说这部电影是成功的,因为他们体现了活生生的人物,我在这部电影中更多关注演员内心,由于演员的参与,使人物比剧本还多了分量。宋丹丹这人因为出场不多,所以没有空间发挥,她老觉得自己还没演导演就说“过了”,但那个人物不需要演,她就是一个串场的人物,如果她演的话就小题大作了。
谢:刘德华在中国有名,到戛纳却没人认识,这是否很多中国演员的现实处境?你认为拓展海外空间对优秀的演员来说是否很重要?
张:对。演员是个机会,坐在屋里说向外发展是空话,只有参与了在国际上有影响力的作品的拍摄才可能被人认识,不是你不够好,而是你没机会去参与。某种程度上是有被动性,这是行业规则所致,与演员好坏无关。中国电影不像美国电影,他们演员每个都是国际巨星,中国只有少数电影能销往国外,如果你有幸参加这几部作品就容易被人家认识。
谢:但也有人说华人演员到好莱坞可能没有空间发展,不如留在国内吃透这个市场?
张:都可以,这是演员的选择,审时度势。我们不必评价哪种更好。我们不能有酸葡萄心理,我不是演员我不知道,但我是导演我知道自己只能拍中国电影,我出去拍不了外国电影,不会拍所以不出去。但不会以为那些片就无聊,拍一部好莱坞片可能是十亿二十亿人看呢,影响不一样,但我拍不了就呆在国内。
谢:但可以拍华语片去参赛?
张:不是参赛而是去销售,去参赛只是导演个人的成就,不意味着电影为人认识,只有进入市场才有人了解你的电影。
谢:你现在更在乎与观众见面?
张:参赛参不完,得奖得不完,差不多了,不能把所有大大小小的奖都得一遍,这是不太可能的事。得奖有很多偶然性,不能掌控,每个导演得奖可能都是笑容满面的,但他真的不能把得奖作为全力以赴的目标,有非常大的被动性。得奖不是创作动力,让更多人看到你的电影才是我们的目标。
跟了张艺谋十多年的制片主任张震彦推门进来,他向导演打了个招呼,导演便站起来走到桌子另一边:“来吧。”我愣了一下。张震彦掏出一块理发布,搬出了理发工具。导演示意我照旧,笑呵呵地说:“我这头发太简单,所以从不去理发店!”原来他这样剪发已经快十年了。我想起以前很多演员对他的评价之一:对生活的要求太简单。
理发工具发出了“吱吱吱”的剃头声,持续还有点沉闷。张震彦关切地问“不会影响你录音吧”,导演答道:“没事。我声音比噪音大就行了。”
不知不觉,张艺谋剪完了头,心情格外好,已经完全忘了我们采访的时间已超过一小时。
“我认为电影导演不是多么了不起的职业,跟木匠没什么区别”
谢:《埋伏》即将上映,你现在的心情是像面临大考一样紧张,还是已经抛到脑后投入下部创作呢?
张:早就抛到脑后,如果你不在这采访我的话。对我来说通常都是这样,拍完之后可能有个十天半个月,然后就不想它了。
谢:未来的票房、口碑会怎样对你有影响吗?
张:任何导演都会希望他拍的电影票房好、口碑好,所以不会老去想它,这是很自然的事。对于我这样一个拍了这么多年戏的导演来说,所有的心情都是指流程上的心情,每一步都是在重复,所以没有任何特殊,如果一个新导演可能有新感觉。
谢:就你拍的这两部武侠片来看,有没高下之分?
张:没有,有风格区别。《英》偏另类,这部偏主流,但两部都延续了我视觉营造的特点。
谢:对啊,你拍上部时就说一部片子过了很多年后可能观众已经忘了什么故事,但会记住几幅画面就成功了。
张:你们这次又看到我这种说法了(笑),然后被人放大夸张说“你就为了这三分钟拍电影吧”,我说的意思是如果一部电影能被人记住几分钟已经很成功了,但我不是为了这几分钟去拍电影,那就不对了。今天我都认为电影导演不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职业,你跟一个木匠没什么区别,人家打一柜子也用好几十年呢,只是我们的职业受到关注多,但我们绝不能把自己崇高化伟大化,然后一部电影就是一部电影。很多年后人家还记得你的电影中哪怕一种颜色,那你已经很幸运了,不要期望人家永生永世记住,没那么了不起。
谢:是否画面相对故事更易记住?
张:不是。画面要以故事为基础,是情感积累的结果。这也是攻击性说法,很多人说不就拍MTV吗?你真看MTV不一定记得住,它太短没有积累,真让人记住的电影画面也是因为情感积累到这了,并不是画面真的美成什么样,在重场戏中营造视觉的张力容易被观众记住。
谢:我们是否应该将这两部作品合二为一来评价导演在武侠片上的成就或缺点?
张:不必,我未来还会拍,等我拍不动了你再合一起讨论可能会有一个说法。
“《埋伏》有很多遗憾,但没犯上次的低级错误”
谢:如果你再拍武侠片,会倾向于用哪种形式来讲故事呢?
张:不知道,但我自己对武侠的看法是:要有想像力,否则很无聊。什么是武侠,根本就是想像出来的世界,谁见过?是古龙金庸想出来的,在他们之前有些人提过,上溯到李白的《侠客行》,如果是写唐代人不会那么神秘,所以他写的肯定是秦汉人,我问过学历史的人,他们说秦汉时期还有侠客这个行当,之后没有侠客只有地痞流氓。那好,现在说江湖规则,都是想像的,人类在生活中圆英雄梦,年轻人喜欢它也是为了英雄梦。侠义的精神,快意恩仇。我想像的武侠应该有梦的基础,想像的空间,这就能往下发展。有人说张艺谋根本不懂武侠,我说我当然不懂,谁懂啊?根本是作家创作出来的,难道要为想像的空间去遵守它的定律吗?如果让所有人做同一个梦,那不是很可笑吗?很多不懂武侠的人要来拍武侠剧,这个类型可以继续发展,武侠是个框(架),什么都能装。
谢:从戛纳首映的情况看,《十面埋伏》很受欢迎,外国媒体对画面和飞刀绝技赞不绝口,那些评价是你最希望得到的吗?
张:我一篇都没看到,也看不懂,通过网站上的翻译看了一些段落,或亲朋好友告诉我其中一些,这是我多年来获得海外评价的惟一渠道。喜欢就行,无所谓我的期望。至于他喜欢哪一部分是他的自由,我不期望大家都一致。
谢:在戛纳,记者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
张:最关心的是你的武侠动作为何可以拍得那么美,我的回答是“这就是不同”,与你们西方动作的不同。东方人的眼里动作首先是美和诗意,而非打击的速度、搏击的技巧和致人于死地的能力。
谢:对你来说,现在的每部新片是否都一定要图创新或突破?
张:当然,这是创作的动力,突破和创新都是针对我个人而言,不管外界。有些创新对我来说是,但对其他人是老一套了,我不管。
谢:《埋伏》有没有哪些遗憾?
张:很多,但从创作上来说,没有犯上次的低级错误。
“武侠片瘾还没过完,无非是两条腿走路”
谢:听说你下部拍时装片?
张:对,俗称文艺片。(武侠片瘾过足了?)瘾还没过完,无非是两条腿走路,我觉得今天的导演一方面要拍传统的艺术片,一方面会拍商业片,这个时代两条腿走路才走得稳。如果大家都去拍导演们自己喜欢的艺术片,市场会有问题,导演最后自己也会有问题,在二三十年以前这种问题我们都不讨论的,好像影片就是个性的艺术的,其他的与我们不相干;今天不是了,不能回避商业票房观众这些字眼,所以对我来说是锻炼两条腿走路,我不去看中国电影的什么目标,不管其他导演怎么做,我认为自己能两条腿走路就可以了。
谢:在来回走的过程中,是否艺术片也会考虑票房,就是说两者会互相影响?
张:会兼顾的,完全不考虑观众只是玩味升华个人感受的极度化作品拍不了了,因为找不着钱了。我自己一定会考虑大众接受的可能,为了让自己的创作能延续,至少不能让投资人赔钱,这长期以来是我的观念。过于自我了,导演就太膨胀了,那人家投钱的真的是拿钱往水里扔吗?人家的钱不重要吗?你的创作个性就那么重要吗?你不能为别人想一想吗?作一点牺牲你就那么死去活来吗?别人就应该牺牲吗?完美是不存在的!你要永远记住,我们随时随地会牺牲一点创作,只要不伤筋动骨,哪怕为了投资人。人与人之间应该这样,我们没有那么了不起,我们牺牲一点枝枝蔓蔓。但牺牲不是百分之百的牺牲,有我的原则。
谢:会不会投资越大艺术上的牺牲越大?
张:不会。有游戏规则,是类型电影你的投资才能大,它是商业操作才有大投资。这个基础已经等同了,文艺片就没人大投资。你拍什么类型的电影,投资人是看客下菜的,根据市场规律来投,就算是艺术片也是在有人看的情况下才投,如果太个人了,连小市场都没了就赔了。
“我老跟小伟说,我是种萝卜的,你是卖萝卜的”
谢:很多比张伟平更大的投资商找你合作,为何选择张伟平?
张:他是我最好最信赖的朋友,他最支持我,所以我选择他。
谢:合作不会改变吗?
张:目前不会。除非有一天他说他不想干这行了!本来他就不是干这行的,偶然进来还干得有声有色。我这朋友是一性情中人,有天他说“我不想干了没意思”,那我就不勉强他了。
(我想起张伟平跟我说过的话:“哪天艺谋不需要我了,哪怕一点点,我第二天就不干这行了。”很多人说张伟平炒作,借张艺谋的名气办事什么的。但八年过去,风风雨雨,那可能是一部写不完的书。)
谢:目前网上对于影片受政府保护的说法是否令你压力很大?
张:我不清楚,你应问新画面公司,他们全权代理了我们影片的宣传发行。所以我也谈不上什么压力,我只管创作,我老跟小伟说,我是种萝卜的,你是卖萝卜的。
谢:你觉得他卖得好吗?
张:卖得非常好。
谢:但大家现在都认为他们在过分炒作?
张:我不这么看。因为中国电影市场太需要这种热炒了,我们还没怎么样呢,就先自己打压自己,过了!收敛!那我们还是像过去那样死气沉沉吗,墨守成规,一边喊着“狼来了”然后什么都不想吗?如果中国电影发行市场上有十个张伟平,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那市场是何等热闹!我们是不够!“枪打出头鸟”是中国人的劣根性,因为害怕枪打大家都不往外飞,这个林子就会死气沉沉。采写:本报记者 谢晓 实习生 曹思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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