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陈凯歌的所有电影，无论是具有寓意象征的《黄土地》、《大阅兵》，具有较强反思的《孩子王》、《边走边唱》，还是影像华丽的《霸王别姬》、《荆轲刺秦王》，其影片都有着他思想的反映。这种思想正如他在《少年凯歌》里所讲述的那样，与他少年经历的影响痕迹息息相关。《少年凯歌》是一部他讲述自我少年经历的自传。在这部书里，他用幽雅的语调反思了一段文革经历。这是一部探索他青春成长的书，也是审视观察他艺术人生的资料。

　　《少年凯歌》这部回忆录式的文字，究竟是用优美的故事掩盖什么，还是真诚而隐晦的忏悔，都不是本文的追究目的。陈凯歌的这段重要人生为他的艺术生涯奠定了理解他影片的基础。从他的影片和他本人的讲述来看，他所有影片都包含了以下几个基本主题：忠诚、背叛、迷恋和仇恨。而这些思想是他在文化革命时代的所不堪重负的人生经验。革命的理想主义激情和自我经验的分裂人格，成为他早期探索影片和后期华丽影像的根源。

　　革命激情·个体经验

　　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整个社会风云急变，陈凯歌从艺术世家步入中学时期，然而初中尚未毕业就加入到知青的行列，到云南上山下乡劳动。这一时期像很多同时代的中国青年一样，对毛泽东的热爱和革命的激情鼓励着他。文化革命一方面要求他对革命、对毛泽东忠诚，另一方面又要求他具有革命的理想主义。革命理想主义就是要破坏旧有的一切，具备背叛旧有事物的精神。他的人生经历与同时代的知青相比，是较为正常和顺利的。他先是云南知青劳动，接着参军，然后回京进入制片厂当工人，没多久又到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学习。这段经历是很多同时代的青年的理想。然而事实在《少年凯歌》却多了些伤感和反思。

　　他最大的童年创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参加对父亲的批判？他父亲是一位国民党党员，也是新中国知名的电影导演。在一次对他父亲的批斗中，他为了划清界限推了他父亲一下。这一推却让他“当众把自己和父亲一点一点撕碎”（《少年凯歌》）。撕碎的情感无意中成为影响他一生的艺术表现。在《荆轲刺秦王》一片里，他似乎故意安排了“秦王殺父”的情节。最重要的是，他以他个人的经验重新认识忠诚和背叛，也可以说是革命的激情和责任的冲突。当革命与个人亲情、理想和个人经验存在冲突的时候，陈凯歌不得不反思自己少年的行为。

　　探索电影·寓言故事

　　陈凯歌在北京成长，出生电影导演家庭，虽为平民但中学考入高干子弟云集的北京男四中。这样的经历具有较为典型的时代痕迹。从知青下乡劳动，到参军上大学，然后到制片厂工作，陈凯歌的经历就是一部典型的时代知青的经历。良好的家庭艺术修养，到充满激情的革命年代，陈凯歌从少年激情到文革伤痕，无不展示着当时一个知识青年所能经历的一切。犹如电视剧一样曲折的经历，让这位青年在毕业之后走向了导演之路。他奉命拍摄一部关于农村题材的电影《黄土地》。这部电影依然充满了激情和叛逆精神。他和当时的摄影张艺谋一起挖掘了不同与以往电影的风格，表现了中国农村民俗的寓言故事。这部影片让整个第五代崛起起来。

　　凭借《黄土地》不同凡响的影像特质，陈凯歌确立了自己作为第五代导演代表的位置。这个位置虽然以后被他的《黄土地》摄影师张艺谋风头盖过，但作为重要的第五代导演代表，陈凯歌从来没有被人们所忽略。《大阅兵》是他试图探索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整体的反思，其中对团队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探索仍然成为今天类似题材的样板。同时电影《大阅兵》所具有的思辩思想也是他以后许多影片所具有的特质。当然这种哲学思辩思想也影响了他作为导演与一般观众之间的沟通。当他试图在《和你在一起》里与普通观众达成沟通时，那种寓言精神已经不可磨灭的成为他电影的一部分。他的寓言故事并没有一般通俗民间文学里的寓言特点，是类似口头文学传播的下里巴人，而是成为曲高和寡的陈凯歌的标志。

　　反思文化·美国婚姻

　　从《孩子王》里对教育缺失问题的反思，到《边走边唱》的理想和谎言的辨证思考，再到《霸王别姬》里情感背叛的社会困境忏悔，陈凯歌用另一种方式对文革伤痕进行了深刻的审视和探讨。如果说《孩子王》和《边走边唱》还是在具有个体性质的成长反思，到《霸王别姬》里已经是戏梦人生的社会悲剧了。他对文革的反思从教育、文化、人性等各个角度进行思考，期间都穿插着他对文革时代的激情和叛逆的情绪反映。这种反映又是他个人经验的一种自我反省。从一个对文革充满激情和叛逆情绪的少年，在电影里他传达了对青春时期的人生经历的成熟理性。这种理性甚至影响了他生活的轨迹。

　　后来他应美国亚洲文化交流基金会及纽约大学的邀请，赴美访问，并结识了他第一位妻子洪晃。他从一个充满苦难的国度走出来，这时的他已经是成功的中年导演。他清醒的理解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并在《孩子王》和《边走边唱》里对成长的问题给予了集中的诠释。这段婚姻并没有维持很久，后来他又和在美国发展的中国演员陈红结婚了。作为对父辈们的歉疚和对儿女的良好愿望，他不愿他的儿女经历他曾经经历的过去。这位有着深刻和反省精神的中国导演，选择了让他的儿女在美国出生。由此可猜测，他对曾经过去的少年经历有着一种近乎恐惧的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甚至影响了他的婚姻和儿女。这种不安全感在后来的《荆轲刺秦王》里得到比较完美的表现。

　　戏梦人生·华丽影像

　　《霸王别姬》是陈凯歌最为重要的电影作品之一。再经历了诸多人生坎坷之后，他渐渐回归到中国许多传统艺术家和文人都曾进入的哲学领域：戏梦人生。这种“戏梦人生“的虚无主义哲学观，是中国传统文人从儒家结合道家哲学的生存理念。《霸王别姬》的时间跨度和人生经历，每个影像无不渗透着一位导演对艺术追求的人生态度。这部影片也是迄今为止陈凯歌最为出色的作品。他把人生哲学和社会背景以及历史文化很好的结合并表达出来，其中传达出的人道悲悯情怀深沉而苍茫，具有中国传统美学和哲学的极高品位。这部影片也是他得得较高国际认可的影片，曾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这一期间他与香港电影人较多合作。《风月》是他的另一部尝试。陈凯歌与张艺谋这对昔日合作伙伴，总是在相互影响而又相互促进中进行创作的。《风月》正是陈凯歌把象征、寓言放到一个历史传统的旧式家族的故事，里面充满了爱情、挫折和阴谋。这些爱情、挫折和阴谋在《荆轲刺秦王》里得到更为戏剧化的表现。同样的，这次他把旧式家族的背景放到了一个2000年前的宫廷里去。这些影片的华丽影像在优美摄影和服装布景上得到很好体现，也是他作为电影导演从故事的寓意和象征上转移到更加注重形式主义的标志。奢靡豪华的美术摄影，也是他“戏梦人生”哲学的再现。

　　返朴归真·虚幻灵境

　　受着中国电影朴素风格潮流的影响，陈凯歌拍摄了《和你在一起》。陈凯歌的问题不在于哲学思考和文化反思，而是如果寻找他的艺术理想和电影市场的沟通。他总是能够在艺术上寻找到可以表现的事物，但又往往无法把握住事物与市场之间的联系。当他为好莱坞拍摄了《温柔地杀我》遭遇挫折之后，他还是能够了解电影正在什么位置。一批年轻的中国导演用简洁朴素的手法拍摄了一些关注中国平民的电影，这些电影受到国际和国内评论界的关注。《和你在一起》那些枯涩的表现手法不是让他与平民电影更接近了，而是更为遥远的看出他与这个现实平民世间的距离。他似乎是个注定生活在幻想和寓言世界的艺术家。

　　《和你在一起》的“返朴归真”在零落的声音里沉寂，也显示了他作为第五代导演与青年导演之间的差异。这部反映艺术和亲情的影片在国内的公开上映，似乎要比《温柔地杀我》没有上映还要受到冷落。他在片中演出的艺术家与平民身份的差距，距离真实平民生活和他的影片一样遥远。他那敏感的电影触觉又找到了似乎更适合他的幻想世界。他拍摄了魔幻电影《无极》。这部正在拍摄中的影片正好可以发挥他那强烈的形式主义色彩的华丽影像，但并不能就此说明他可以和电影市场之间取得了某种谅解。这还需要有待验证。这个验证对他来说，可能是比较残酷或值得欣慰的。因为他似乎太需要一场电影市场上的证明。（文/孙克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