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哪儿来的,你,在哪儿把我捡起来的?”孩子问他的妈妈说。 她把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半哭半笑地答道—— “我曾存在于我孩童时代玩的泥娃娃身上,每天早晨我用泥土塑造我的神像,那时我反覆地塑了又捏碎了的就是你。” ——泰戈尔《新月集》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以糊口, 直到你归了土; 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圣经-创世纪》
很久很久以前,爱琴海边的小村庄里有一对可爱的孪生宝宝。
弟弟叫加隆,蓝得像天。哥哥叫撒加,蓝得像海。
湿暖的海风扑面而来,起伏的麦浪迎风招展,如同窈窕的少女舞动婀娜的身段,轻柔而美丽。两个小宝宝就在飘着清香的麦田里翻腾打闹,从这一头追到那一头,直到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直到高高的麦浪不再没过他们小小的脑袋。 “这回不许偷看”,捉迷藏的弟弟用布条把哥哥的眼睛捂得严严实实。
“偷看的是小狗”,哥哥趁弟弟没看到,被蒙住的眼睛里扑嚓扑嚓闪着狡黠的光。
然后弟弟蹑手蹑脚躲进舞动的麦浪里,靠着麦杆哼了两声很开心地想这回哥哥该找不到他了。
然后哥哥径直走来用胖胖的小手拔开麦杆就看见两眼变成镰刀的弟弟:“你一定偷看了!”
“没有!”
“就有!”
“就没有!”
……
风儿轻轻地抚着他们柔软的蓝发,笑嘻嘻地看着小人儿直到太阳下山还没完没了的拌嘴。
月光如水,洒在碧波万倾的爱琴海上,乐呵呵地照着疯了一天的小人儿调皮地游荡打水。
他们是村庄里最耀眼的孩子,一个像精灵,一个像天使。
凉爽的秋风拂在脸上痒痒的,用小手在透嫩的脸蛋上挠出五条红爪印,哥哥拉着弟弟溜进葡萄园,对着又大又红的葡萄串舔了舔嘴角。
“加隆,你去摘葡萄,我在下面接着。”
“那我要吃最大的,你只能吃最小的。”弟弟毫不客气地讨价还价。
“好啦好啦,把最大的留给你。”哥哥仰起小脸清澈的眸子水灵水灵。 弟弟边爬木架边“咯咯咯”地笑,邪恶地想待会扔一堆葡萄皮给哥哥。
“加隆!”
“嗯?”
“你笑得像只小母鸡。”
“欠扁!”
“小心大黄蜂!”
“……啊——!!!”@%#%*@!#^$#^!!!!!
三秒钟过后,整个葡萄园稀里哗啦全散架,酸酸甜甜的葡萄一粒一粒砸下来,可怜那只又红又肿的眼……
“不要你牵!”弟弟走在山路上气呼呼地打开哥哥的手,“闭着眼我也照样走。”
哥哥撇撇嘴看着弟弟傻傻地蒙起另一只眼噘着小嘴像个大人一样大步走在前,一边用余光打量旁边的断岩。
#%@#$^$@$^%!!!
一脚踏空掉进小山沟的声音。
半分钟后,一只小泥猴从山沟里冒出连滚带爬一头栽进爱琴海。
哥哥则一人坐在山坡上哼着小曲玩泥巴。 天上的星儿眨呀眨, 地上的虫儿爬呀爬, 水上的蛙儿跳呀跳, 田里的人儿笑呀笑。
“难听死了!”小小的脑袋上一张咬牙切齿的混世魔王脸,湿漉漉的海水浸了一身。
哥哥若无其事地继续哼歌,一边玩着手中的泥巴。 云间的彩虹跑呀跑, 风中的树叶摇呀摇, 林间的鸟儿拍呀拍, 海里的船儿飘呀飘。
“你在做什么——?!”朗朗的碧空突然乌云密布,头上清脆的童声刹地阴沉了八度。
“捏小泥人。”
“……哈哈哈哈哈……”阴郁的天空豁然开朗,一脸黑雾的弟弟爆声大笑:“女孩子喜欢的玩意你也喜欢?”
“隔壁的胖大婶说人就是由泥土做的。我想看看能不能像雅典娜一样给它灵魂呢!”哥哥好奇的眼睛闪啊闪。
“中邪了……”弟弟眼睛向上翻,立即石化。
十分钟后,哥哥对手心里捏好的泥娃娃吹了口气,眉开眼笑:“它活了。”
“真的中邪了!”弟弟大汗淋淋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小泥人,回头扑进林子里捉虫去了。
仿佛从一场千年的沉睡中醒来,泥娃娃睁开灰色的双眼看见的是一潭清泉般纯净的蓝眼睛。
捧它在手心的小男孩冲它笑,它想回以甜甜一笑,但僵硬的脸上堆不起任何笑容。
捧它在手心的小男孩跟它说话,它想用圆润的嗓音回答,但干涩的喉间发不出任何声响。
它是一个被坚硬的尘土包裹住的泥娃娃,不能叫不能笑不能走不能跳,只能一双灰眼睛静静地打探着外面的世界。
但天使般的小男孩给了它灵魂,它会欢喜会悲伤会忧愁会思考。
“哥哥,看我捉了只好大的蜗牛!”弟弟连蹦带跳从林子里跑出来,手里抓着一只硬硬的花卷儿。
哥哥放下泥娃娃,“真漂亮的大蜗牛。”
弟弟眼珠子咕噜一转,痞痞的坏笑浮上嘴角,用小手捏住蜗牛柔软的触角使劲往外拉。
“你干什么?”
“好玩呗!免得它整天躲在窝里。”
“不行!”哥哥厉声拍落弟弟的小手,“这样它会没有家的。”
“那又怎么样?”
“那样它会冷的。”
弟弟连翻两个白眼表示对此不可理喻,但用更不可思议的眼光看哥哥又走向小泥人。
“我得给它造一间房子,不然夏天会被太阳晒,冬天会被雨水淋的。”
“傻瓜哥哥……”
“不用太大,小小的可以挡住风雨就行。”
“笨笨哥哥……”
秋天的小村庄,一派丰收的繁荣。勤劳的农民挥舞着手中的镰刀,汗如雨下。欢快的青年载着一篮篮成熟的果实,洋溢着收获的喜悦。小小的泥娃娃站在山上,静静地看着浩淼深蓝的大海,流着麦香的金黄,忙碌的人们,以及,在麦田里跑来跑去的哥哥和弟弟。
冬日的寒风渐渐驱走秋日海风的潮暖,白色的小花开得漫山遍野,在风中愈发清秀可爱。哥哥撑着圆圆的脸蛋趴在花丛中看天,摇头摆腿。 天上的星儿眨呀眨, 地上的虫儿爬呀爬, 水上的蛙儿跳呀跳, 田里的人儿笑呀笑。 云间的彩虹跑呀跑, 风中的树叶摇呀摇, 林间的鸟儿拍呀拍, 海里的船儿飘呀飘。
“又是那首奇怪的歌”,弟弟打一个哈欠,嘟嘟哝哝看着飘到手中像雪花一样的白色。
“加隆”,哥哥突然斜过脑袋,轻轻吹散手中的花瓣,“知道它们为什么叫雪花莲吗?”
“……”
“因为开花的时候,就像雪一样洁白。冬天一过,温暖的春天就来了。”
“报春花?”
“嗯。”
“咦?哪来的笛声,难听死了。”
“不,很好听。”
“难听。”
“好听。”
……
争执不下的弟弟气鼓鼓跑到吹笛人面前,一把夺过笛子踩在脚下,“你是什么人?”
“流浪人。”那人回答得很爽朗,眼睛在太阳底下眯成了一条缝。
“刚刚吹的是什么曲子?”哥哥用力搬开弟弟,从他脚下拯救出可怜的风笛。
“一时兴起作的曲子,想起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回不了家每天坐在石头上望海的日子。”
“他为什么回不了家?”
“仙女卡吕普索把他困在了岛上,不让他回去。”
“他永远也回不去了吗?”
没兴趣的弟弟做了个鬼脸,没等流浪人回答拉起哥哥就跑,一直冲到小山上,实行他的“飞鸟计划”。
“你不是鸟,怎么能飞起来呢?”哥哥瞅着弟弟拍动用树叶做成的翅膀一次次地掉下去,眼神前所未有地冷漠。
“你试试!”
“笨笨加隆,我才不想呢!”
傍晚,弟弟再次冲向小山坡时突然“砰”的一声,一个小男孩从小山上笔直摔到他跟前,狼狈地趴在地上,两只细小的手臂还舞着用羽毛做成的翅膀,当即惊成了木鸡:“哥哥,你……”
“加隆”,哥哥看上去很伤心地叫了他一句。
“干嘛?”
“小泥人的房子……被我压碎了。”
泥娃娃心里苦苦地笑:真是傻傻的孩子。
哥哥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因为他是从很高的地方“飞”下来的,直到一个高大的青铜法衣把他和弟弟带走,连小泥人的房子也没能重做。
从此以后,泥娃娃就一人直直站在山上。三伏天,它顶着烈日的酷暑;三九天,它挨着北风的严寒。再没有小房子为它遮风蔽雨。
秋天又来了,勤劳的农民又在田里收割了,挥汗如雨;欢快的青年载着沉甸甸的果实,洋溢着丰收的喜悦。金黄的麦浪迎风舞动,飘散着十里清香,只是再没有那两个嬉戏打闹的小人儿。
它就这么一直在山上站着,眼巴巴地望着,不管风吹雨打,等待着那两个孩子,等待他们回来在大海里畅游,在麦田里拌嘴,等待着那个给它灵魂的孩子回来唱那首奇怪的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终于有一天,它累了,于是闭上眼,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在梦中。
它看见当年的哥哥和弟弟都长成了俊朗少年,但彼此相隔很远。
它看见身覆黄金铠甲的哥哥向坏笑的弟弟砸下愤怒的拳头,把他关进了水牢。
它看见强悍的血红吞噬了清纯的深蓝,狂风过后苍老的青铜法衣被哥哥一拳打倒。
它看见穿上黑色法衣的哥哥用青铜面具覆过自己苍白的脸,无数个夜里在阴森的大厅焦灼地彷徨于血红和深蓝之间,只能偶尔对自己唱起那首奇怪的歌。
它看见不再迷惘的哥哥跪在紫发少女面前,用拳头把自己的心脏砸得粉碎,平静地倒在冰冷的石板上,仿佛又回到了飘着麦香的家园。
它看见杂草丛生的荒地里墓碑林立,其中一个刻着“SAGA”的名字,只有凄风苦雨夜夜相随。
然后它醒了。失去孩子的尼俄柏变成石像还淌着悲伤的眼泪,可它连眼泪也没有。
它只是一个泥娃娃,被坚硬的尘土包裹住,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走不能跳。
它只是一个泥娃娃,除了一双会看世界的眼睛和一个会思考的灵魂,只有一尊无法动弹的躯壳。
所有的挣扎只能加重它的痛苦和灭亡。
它由泥土而来,厚厚的泥土将它层层包围,终究是自己束缚了自己。
它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于是它转眼看向灰暗的天空。
暴雨停了。 村边的爱琴海平静了。
远方的火钟点燃了。 后山漂亮的大蜗牛探出头来了。
天上的星星黯淡了。 田里的麦子香了。
太阳不见了。 园里的葡萄熟了。
太阳又出来了。 雪花莲就要开了。
它感到全身都像抽空了般酸软无力,那颗会欢喜会悲伤会愤怒会忧愁的心此刻正在慢慢融化,一点一点,变成游尘,渗进土里,飘在风中,终于可以哭着笑着叫着跳着唱起那首奇怪的歌…… 天上的星儿眨呀眨, 地上的虫儿爬呀爬, 水上的蛙儿跳呀跳, 田里的人儿笑呀笑。 云间的彩虹跑呀跑, 风中的树叶摇呀摇, 林间的鸟儿拍呀拍, 海里的船儿飘呀飘。 天上的星儿眨呀眨, 地上的虫儿爬呀爬, ……
注:雪花莲(snowdrop),白色,普遍生长于欧洲中南部,落在手中像雪花,故名雪花莲,代表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