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新闻周刊：《盗梦空间》向博尔赫斯致敬

　　“谁能说得清，现实是不是另一种梦境？究竟梦境更像现实还是现实更像梦境？”那位有着印巴血统的药剂师阐述了这部疯狂电影的主题。

　　文/陈鹏

　　一个人做梦的时候还会再做梦吗，一个梦中之梦？一伙明火执仗的“强盗”就有此魔法，他们潜入别人的梦，创造梦中的梦，偷走关键的梦。

　　最近全球上映的《盗梦空间》就是这么一部电影，片中那伙强盗的头儿考博是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扮演的，只不过这伙人偷盗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梦。“谁能说得清，现实是不是另一种梦境？究竟梦境更像现实还是现实更像梦境？”那位有着印巴血统的药剂师阐述了这部疯狂电影的主题。观众跟随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和李奥纳多一起精彩历险，在视觉和思维的双重快感中，这部电影凸显出某种奇特的“意义”，它很像著名的拉美魔幻小说巨擘、阿根廷作家、对中国先锋写作影响甚深的博尔赫斯营造的意象和趣味。只不过，诺兰是忠实的模仿者而远远谈不上超越。

　　《盗梦空间》一上来就给观众一记闷棍：倒在海滩的考博被人搀进一位日本老人的房间，此后观众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梦境而已；真实的场景似乎在骚乱的中东郊外，这位日本能源大亨齐藤正在做梦，他正在梦中和考博为了一份商业机密殊死拼杀……但真正的现实是在列车上，考博和齐藤先后醒来。由于计划失败，考博被齐藤要挟，要他组建一支盗梦团队进入某大公司高层继承人费舍尔的梦中，植入潜意识、改变他的工作计划、拯救全人类。考博接手的这项任务才是电影的精华——就像《十二罗汉》那样，考博除了继续使用自己的造梦师，还专门找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帮助设计梦境场景的女大学生、一个随时能在梦中化身他人的高手、能制造一流催眠剂以保证团队持续进入第二层、第三层乃至第四层梦境的药剂师；然后，他们的冒险开始了：进入费舍尔的梦，从大雨滂沱的大街来到富丽堂皇的酒店，从冰雪皑皑的高山坠入荒败颓唐的废墟，从一个梦滑入另一个梦，从值得怀疑的现实闯进梦中之梦。

　　当然，考博和他的团队遭遇的敌人远远不止费舍尔潜意识中各色杀手的围追堵截，最可怕的对手是考博自己潜意识中已经死去的妻子梅尔，她曾经深陷于和考博的梦境中难以自拔，最终无法分辨现实和梦境的边界而悲愤自尽。电影对考博和梅尔的副线描述具有某种神话和寓言色彩，梅尔更是考博无法挣脱的潜意识心魔，她总是出现在考博每一次行动的关键处，破坏他，阻挠他。当考博和他的团队抵达费舍尔的第四层梦境，梅尔又出现了……

　　这部电影中，诺兰展示了缔造梦境神话的野心——梦中是可以有梦的；造梦师可以为梦设计一个个全新世界，摩天大厦和宽阔的大街可以翻转过来变成天空，循环往复的阶梯永远没有尽头；通过镜子和镜子的对射就能闯开一条新路……

　　在惊人的《骇客帝国》之后，还没人能把一部电影拍得如此错综复杂而又迷人有趣；它的主旨显然是博尔赫斯式的——我们如何分辨梦境和现实？老博尔赫斯在他的著名小说中经常玩弄的“花招”就是：博尔赫斯遇见另一个博尔赫斯，声称前者不过是在一个梦里；或者有人在短暂的梦中创造新的世界，醒来却面临行刑队黑洞洞的枪口，有人梦见自己变成老虎……博尔赫斯对梦境情有独钟，这构成了他小说最重要的支撑物——时间，它不仅仅是小说人物走向和行为的线索，更是小说的重大主题；时间被放大或放慢，被戏谑或反转，让读者思索现实世界和我们庸常的生活究竟还有多少有趣的可能性。博尔赫斯对后现代艺术影响巨大，他那些简短精粹的小说往往像复杂的迷宫，但他的深刻绝非拉开架势塑造典型人物，他的目的是反讽和寓言。在他精妙的故事和洋溢的诗意背后，深藏着休谟、布莱克等大师们一以贯之的对人类命运的终极思考。惟其如此，博尔赫斯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是诺贝尔文学奖错过的诸多大师中最值得尊敬的一位。

　　《盗梦空间》更像是诺兰对逝去24年的老博尔赫斯的致敬之作，那些精心设计的迷幻桥段、梦与梦之间的关联、梦与现实的对接都像极了博尔赫斯小说；迷宫、镜子更是博尔赫斯的著名标签。和小说最大的不同在于，诺兰用极致夸张的影像元素还原了模糊神奇的梦境，最妙的是在费舍尔第二层梦境中坠落的奔驰客车连接了第一、第三、第四层梦，被无限延长的下坠过程让重力法则彻底失效，变成电影中最迷人、最招摇的标志性事件。

　　这部电影承接了好莱坞“造梦”的优秀传统，此前有希区柯克的《爱德华大夫》《蝴蝶梦》，有著名的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布鲁埃尔的《白日美人》等，对梦中奇景进行了非凡的细致描绘。《盗梦空间》的野心是超越所有的梦境电影，但不得不承认，诺兰营造的博尔赫斯式“迷宫”还是太耽于梦境的特技效果和动作场面了，这使诺兰的故事总是在绚烂的故事表皮上奔跑而没法沉下去，比如对考博和梅尔情感的挖掘浅尝辄止，错过了对人性的深度思考——这可是希区柯克大师最拿手的；诺兰对梦境和现实的哲思比之博尔赫斯也还差得远，甚至无法抵达《骇客帝国》忧思人类数字化生存的境界，充其量，这就是一部天马行空却缺少深刻思想的商业电影，这或许就是这类奇幻大片的悲剧命运，就像诺兰之前的《记忆碎片》《蝙蝠侠前传之暗夜骑士》一样，足够优秀，却难免有形式大于内容之嫌。不过《盗梦空间》依然显示了诺兰似乎总也挥发不完的“想象荷尔蒙”和无比勇敢的勃勃野心，这个年仅40岁的家伙没准是未来10年间最值得期待的好莱坞奇幻商业片导演，而不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