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赛车》是献给中国影迷的礼物

　　若干年前，在大学生电影节放映现场，《绿草地》的片尾字幕还在银幕上滚动，我的身后传来一嗓子年轻人完全不加掩饰的大声责难：“操！怎么成天净是这种片子！”他抱怨的不但是《绿草地》、还有《静静的嘛呢石》、《青红》、《我们俩》等等这些“淡得出鸟来”的国产闷片。但在今天，如果看完了《疯狂的赛车》，他的脱口而出一定会变成：“操！这么过瘾！”

　　那个拍《绿草地》的宁浩似乎完全脱胎换骨了，从《疯狂的石头》开始，带给中国所有真正热爱电影的人们的惊喜，在《赛车》问世后，就要达到新的峰值。和《石头》一样，《赛车》依然是一部给影迷的礼物，如果你热爱昆汀•塔伦蒂诺、热爱盖•里奇、热爱《猜火车》、《低俗小说》、《谋杀绿脚趾》，那么你一定会热爱《疯狂的赛车》。

　　一个名叫耿浩的车手，意外错失全国自行车大赛金牌，他的人生从此改写，陷入了由不法奸商、台湾黑帮、乌龙杀手、泰国毒贩、厦门警局等等各路牛鬼蛇神彼此交锋互相角力的疯狂拼图之中，功夫、绑架、谋杀、飙车、爆炸齐头并进、纷至沓来——想象一下一个无比巨大而且构成复杂的多米诺阵，推到第一块骨牌，其后的连锁反应由一变二，由二变四，由四变十六……最终构成一幅彻底意想不到的精巧画面。

　　《赛车》和《石头》一样，是一部“多线索叙事黑色犯罪喜剧”——只是这一次，故事的线索远比《两杆大烟枪》或者《石头》更复杂，几组人马围绕一个核心事物/事件展开多方争夺的“烟枪”模式被升级到新的层次：三条主要故事线索分别串联起不同的几方人马，而每条主线又蔓延出大大小小的支线，于是在主线与主线之间，主线与支线之间，支线与支线之间，纵横交错互相交织。剧情在超高速的节奏中不断峰回路转，连珠炮般的情节推进让观众有如坐过山车一样痛快淋漓。

　　既有社会大学的磨砺，又在北师大和北京电影学院接受了科班训练的宁浩，拍过广告，拍过MV，在进入电影圈之初，看起来也试图以文艺片路线追随“第六代”们，而且以《香火》与《绿草地》质量而言，加以时日，获得贾樟柯、王小帅、王全安式的成功，对于宁浩来说并不遥远。然而，文艺片只是投资规模小的前提下的无奈选择，他从一开始就想拍大众电影，撰写的多个剧本也都是商业片，只是投资人的信心不足，才迟至《石头》达成心愿。宁浩坦承一直想做商业类型片，他的目标是有尽可能多的观众看自己的电影，而且他认为必须极度尊重观众的智商，所以创作要从扎实的剧本做起。两部文艺片和两部“疯狂”，实际都是他严格控制剧本的成果，《赛车》的剧本，就是七位编剧用八个月的时间搭建出的一台内部有无数零件、而且所有零件都精密咬合的完美机械。

　　《赛车》不企图“发人深省”，不描写“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情感”，不“控诉消费社会的堕落与虚无”，不批判“后工业时代的人性异化”；“人性的叩问”、“伦理的反思”、“社会变迁的图景”、“知识分子的焦虑”等等等等统统与之无关。《赛车》只提供100%的欢乐、100%的过瘾，它是赤裸裸的商业娱乐片，但是除了《石头》，中国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合格的商业片，放在国际影坛考量，《赛车》的周密和爆笑，也绝对比肩第一流的黑色喜剧。

　　电影一向担负两种任务，其一是娱乐大众，其二是电影作者言志抒情的艺术手段。尽管两者并不一定排斥，但从创作目的上判断，世上的确存在两种最根本的电影分类，一是娱乐片，二是艺术片。尽管时有娱乐片不卖座、艺术片票房大旺的情形出现，但并不能因此否认两者的区别。《疯狂的赛车》除了主角耿浩，其他角色全都性格单一，实际都是“脸谱化”人物，剧情中层出不穷的巧合和误会也有悖于世道常情。但作为一部打着喜剧+犯罪旗号的娱乐片，“笨贼一箩筐”的模式却是戏剧存在的最大基础，如果从“现实可能”或“人物分析”的角度来指摘《赛车》，将会非常莫名其妙——我们甚至不难想象，这种情况在影片公映后几乎必然会出现在民间的议论和正式的媒体评论之上。但真正的影迷都知道，这就和以物理学和生物学角度质疑《超人》电影里的超人为什么能飞一样滑稽。对娱乐片的评析，考察的指标是另外的一些东西，就《赛车》来说，密集的笑点、精妙的台词、稀奇古怪的人物造型、逻辑严密又悬念迭生的剧情、硬指标的爆破和赛车追逐场面都圆满完成了任务，而风格化的快速剪辑、出人意表的配乐（其中两首台语歌出自戎祥手笔）、别具一格的色彩、收敛但画龙点睛的CG特效，更是值得观众脱帽礼赞。当然，影片最大的亮点，还在于这个一环扣多环、烧开水一样的沸腾剧情，剧中人都是低智商，但是编出这样的故事，却是高智商的明证（宁浩的说法是“写残了七八个编剧”）。编剧环节的精妙，足以保送《赛车》进入了由《低俗小说》《记忆碎片》《两杆大烟枪》《非常嫌疑犯》等组成的重度费脑剧本俱乐部。

　　中国的艺术电影质量，从中国电影诞生迄今都足以令影迷满意，《渔光曲》《小城之春》《早春二月》《霸王别姬》等，放在世界影坛都是第一流的作品。商业娱乐片才是中国电影的最大短板，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陷入对好莱坞和香港电影的山寨式模仿泥沼的内地娱乐片，更是和中国足球一样不争气。《石头》一出，人们发现了第一个真正懂得制作类型娱乐片的大陆导演，而当《赛车》问世，则证明了这种判断的正确性，《赛车》是以国际一流娱乐片水准摄制出的华语娱乐片，对于积弱的华语娱乐电影产业来说，实为一次罕见的“与国际接轨”的尝试。可惜的是，从《石头》到《赛车》的三年时间里，中国影坛依然只有宁浩能够实现这种产业转型式的努力，对于每年量产300多部长片的“中国电影工业”来说，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