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关注不再“青涩”的中年危机

　　获得第58届柏林电影节最佳编剧银熊奖的《左右》，日前在国内正式上映了。这是导演王小帅时隔7年后再度问鼎银熊奖的作品，评委们对影片的评价是：“它充满了对社会伦理道德的思考，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左右》讲的是一对本来已经离婚又各自再婚的中年夫妻，为了救治他们患有白血病的孩子，决定再生一个孩子的故事。

　　《左右》所凸显的那些关乎生命的、道德的、伦理的、感情的、亲情的抉择使我们看到了很多普通人在生活和情感中的挣扎、考验和洗礼。诠释这些矛盾，王小帅这次采用的是一种温暖的方式，让人看后慨叹伤感的同时，也有一丝暖意留在心间。

　　转型——从关注青涩爱情到着眼中年危机

　　王江月：《左右》前期拍摄的时间不长，后期耗时却很长，据说直到送柏林电影节的最后一刻，你还在修改。

　　王小帅：《左右》拍摄用了46天，这算是正常的周期，后期的制作过程确实是在不断的修改。我有一个朋友预言似地跟我说：你可能要改到最后！其实《左右》的故事线索挺简单的，这次真的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这个过程有我的原因，不到最后不罢休。

　　王江月：据说，你写《左右》剧本的冲动来源于生活中的真实事件，当时那个新闻报道最触动你的是什么？

　　王小帅：说实话，那段时间接连看过几个同类的报道，故事的原型不只一个，最初看到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从戛纳电影节回来后，我一直在构思新的题材，想写写人到中年的问题，有一次和一个朋友吃饭，他提醒我说，夫妻之间和新的家庭之间有很多故事，当时我们吃饭那家小饭馆里的电视正好放这样一则报道。几个月之后，我们又看到了同类的新闻，于是心里就有了故事的脉络，开始着手剧本。

　　王江月：以前影视作品涉及的离婚题材关注点多是：“离婚了就别来找我”。而你这一次的视角是：“离婚了我们能否再爱一次”。角度很独特，写的过程顺利吗？

　　王小帅：找到感觉后写得还比较顺畅，我没有走普通的戏剧化路线。情节走向很干净，一个家庭出现变故后没有铺排太多的旁枝，就是相关的四个人之间很温暖很干净的故事。

　　王江月：你以前的作品如《17岁的单车》、《青红》大多着眼于青涩朦胧的爱情，外界说《左右》是你的转型之作——人到中年的你开始关注中年人的婚姻爱情及道德伦理。这种转型是你有意为之的吗？

　　王小帅：不是刻意的，应该算是水到渠成，随着年龄的增长关注点自然也有所不同。这两年我就很关心中年话题，比如中年人的感情危机、婚外情等等问题。我觉得只要找好一个支点，就可以引入到电影中来。

　　王江月：这些中年情感问题是现今社会一个引人关注的现象，但是很难说清当事者谁是谁非，你在电影中对此也没有给予一个道德评判的标准吧。

　　王小帅：挺奇怪的，这些问题谁都避免不了，遇到时又左右为难，由此而来的生活必然遭受一些改变，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过程。《左右》中女人以爱孩子的名义，男人则不想让妻子知道，走到最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发现很多东西都不对了，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电影。

　　王江月：之前你关注到的那些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的结局如何？

　　王小帅：各种各样的结局。跟我这个故事最接近的一个原型的结局是：一个跟老公离婚十几年的女人，这十几年他们都没有联系，孩子得病后想方设法去成都找他前夫……

　　王江月：社会学研究表明，中年是婚姻变故发生频率最大的一个阶段，不仅面临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婚姻也走过了最初的新鲜期，这种现象有普遍的现实意义。驾驭这样的题材也得益于你现在的年龄吧，早些年做也许不会有现在这种共鸣。

　　王小帅：对，完全不一样，青少年时期的问题比较辛辣、锋利而且简单，中年人由于社会和家庭的压力，问题会很复杂，包容、压抑的成分更多。

　　这方面跟年龄还是有关的，我们当然可以跨越年龄去呈现其他年龄的故事，但这些问题年轻人很难充分体会到，而在中年群体则会激起很多涟漪。

　　王江月：都说四十不惑，“不惑”的你对人生的感悟和理解有什么质的变化吗？

　　王小帅：不惑之年的感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中年阶段是一个人生活的中心位置，面对压力、包容，很多中年人会有逃避的想法，想要回到一种单纯的状态，可是又回不去了，一个环节出错就全盘皆输。

　　定义——《左右》是一场无法拒绝的最苦涩的夫妻之爱

　　王江月：这种感觉就如电影的名字“左右”一样，当初取这个名字意在左右为难、举棋不定的含义吗？还有更深层的意思吗？

　　王小帅：当时有很多暂用名，后来大家一起讨论的时候聊到了中年面临的“左右为难”现象，就定下了“左右”这个名字。其实左右是一个非常综合性的词，不光只是左右为难，影片中的枚竹想靠自己的能力来左右命运，面对灾难不服气，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性来改变现状，这也是一种左右。“左右”的目的是向前，我们这部电影中的人就是左不得，右不得，只能往前走。

　　王江月：《左右》的英文名之前叫《leftright》，后来改名为《in love we trust》，因为爱所以相信，就是“左右”的深层内涵吧。

　　王小帅：对，“因爱而信任”。这个故事的角度很国际化。很多外国朋友看了后都觉得故事特别好，但是拍摄手法很中国，他们说得对，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拍摄手法，这个故事放到好莱坞就是一种好莱坞式的手法。

　　王江月：好莱坞的手法是指更商业吗？

　　王小帅：对，靠演员、对白等让矛盾更加激烈，完全是奥斯卡最佳影片的结构，我们的《左右》还是王小帅作品。

　　获奖——在最高级别的电影节获奖的梦想一直都存在

　　王江月：你跟柏林电影节很有缘份，七年前《十七岁的单车》曾经获得银熊奖。你怎么看待获奖的意义？

　　王小帅：其实入围的二十多部电影，走到最后只有一两部能够获胜，入围本身已经是一种影响了。我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些奖项，对一个专业人士来说，否定在这样的电影节获奖的梦想是很虚伪的，排斥电影节也很虚伪。三大电影节一年只有六十多部电影入围，但每年的电影产量则有上千部，能够成为六十分之一是一个幸运的事。对最高奖项的期待，我觉得这是一个电影人的梦想。一路走来，我对自己的评价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在走，对奖的期望一直都有。

　　王江月：参与国际电影节的过程也让你对电影的发行和票房有了新的认识吧。

　　王小帅：这是一种很自然的改变，我刚开始做电影的时候，在国内几乎是不能发行，国外拷贝也不好卖，只能卖电视台做些传播。这几年的电影市场打开了，中国的电影市场被中国的一些大片运作得很好了，我们很羡慕他们的票房成绩，他们也可能羡慕我们拿奖，鱼和熊掌很难兼得。获得最高奖项的影片收不到很好的票房，渐渐成了一个引人思考的问题，但肯定还是会有人喜欢我们的电影。

　　王江月：最近几年有一些影片，比如《图雅的婚事》和《三峡好人》都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大奖，但在国内的票房却寥寥，你也有过这种苦闷的经历吧？

　　王小帅：我倒觉得不苦闷，我是学美术的，我有一个体会，虽然有很多种绘画风格，很多著名的大师，但我有自己特有的喜欢和不喜欢的标准。从这个角度来说，电影也是这样的，电影虽然是大众化的娱乐，但是小众化的电影是以另外一种产品类型存在的，它能更充分地表达导演的态度。但是，如果我的电影在国内不放映也没有电影节的渠道走出去，那就是件很郁闷的事，只能证明我不适合干这行，就得放弃电影了。

　　虽然，在国外获奖的一些影片国内只有一小部分观众，但也不失为一种传播的平台和渠道，也在输出和渗透着中国的文化，代表着中国电影的一个方面。

　　风格——喜欢表面平静内在暗香涌动的作品

　　王江月：境外的媒体评价你作品的风格是黑白的含蓄的。你觉得他们概括的准确吗？

　　王小帅：还行，我一直不大喜欢戏剧化的方式，所谓涵盖了商业片的元素，又看起来不够商业，并时刻揣摩着故事如何进展下去会满足观众内心的渴望。我尽量避免这些商业片的叙事模式。

　　王江月：你很排斥商业片？

　　王小帅：我在学美术的时候，对纯粹古典和太现代的东西都不感兴趣，反而对那些有个人特色个人风格的作品有兴趣。看戏也是，除非传统的经典话剧《茶馆》，否则我更爱看孟京辉的小剧场。我特别喜欢那种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香涌动的作品。

　　王江月：你拍电影更在意表达自己的主观感受，不太注重与观众的对接。电影票房不好，是否意味着与观众对接得不顺畅？

　　王小帅：这个对接的过程本身不应该是顺畅的，因为它有一定的套路，就如流行歌曲一样，朗朗上口才能去对接，但，普通老百姓欣赏古典音乐，如果静下心来慢慢欣赏也能对接上，所以观众甘心只停留在娱乐层面上是很难对接的。为观众拍电影是必然的，哪怕是严肃艺术都要与普通观众对接。也许，海明威的作品不及《哈里波特》畅销，但这并不影响海明威的价值，这是一种文化多样性的必然表现。

　　我挺佩服冯小刚的，他的影片能取得那么好的票房，他自己也可以像明星一样站在大家面前去做一些事情，我做不到他那么勇敢。有一种创作方式完全是属于个人的，这也是一种生存的方式，自己觉得舒服就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要耐得住寂寞。

　　王江月：随着《青红》在戛纳获奖，你似乎也不像从前那么寂寞了，偶尔也会在一些颁奖典礼和时尚活动上看见你。现在，你还不习惯做明星吗？

　　王小帅：我是很矛盾的，我想完完全全呆在家里不太现实，有些事情我必须妥协，当我们的电影在市场上遇到瓶颈和困难的时候，作为导演，有责任站出来推荐自己的电影，这也是一种争取吧，比躲起来要好一点。作为个人来讲，我做这些事情可以让那些想要帮助我而不敢帮助我的投资人增加一些信心。让别人有信心，自己不能一味的消极，我觉得公众影响力还是挺重要的。

　　王江月：《左右》中的主要演员知名度并不高，相对于影片的宣传来说没有太大的噱头。锁定他们基于什么样的考虑？

　　王小帅：我经常说没有坏演员，只有坏片子，只有片子好了，才能做到最精彩。我们现在有很多优秀的电视剧演员，只是电影有限，不能让他们全部参与进来。《左右》的四个演员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至于票房号召力，对于我们这种中小型投资的影片来说，没有太多的资金起用那些很有票房的演员。

　　其实，中国演员的真正票房能力还没有形成，现在所谓的票房号召力是一场媒体的秀，一线的明星加盟也是一种媒体的宣传效应，是否真正影响到票房了还得看片子本身，大片除外。我没有做这个秀的欲望，只要角色搭配合适就好，还有就是档期合适，有些演员答应参与进来，但同时还要拍其他的戏，这样就不合适，我希望演员能完整地给我两个月的时间。

　　王江月：随着你在国内和国际影响力的逐步增强，会有一些大制作的商业电影跟你接洽吗？

　　王小帅：一直以来都有，从我拍完《17岁的单车》后就有接触过。我也想去尝试，但国外的制片体系与我们是不同的，导演必须进入他们的体系，非常程式化，他们把所有的都弄好了，你只要去做个导演就好，不能有自己的观点，因为你的想法会把他们的体系打乱，所以这样的合作就不适合做。

　　王江月：你也很憧憬能做一部有自己的态度又有票房的影片吗？

　　王小帅：我非常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