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艾弗砷
原计划今年开拍的《浴血黑帮》电影版，仍迟迟没有开拍的消息。而距2013年《浴血黑帮》第一季播出，已经十年。
再不开拍，基里安·墨菲就老了。
《浴血黑帮》
十年中，从《浴血黑帮》中浴血走出的，没有帮派，只有一个不朽的角色，基里安·墨菲饰演的托马斯·谢尔比。这部系列剧是托马斯·谢尔比的一个人独角戏。
回顾六季《浴血黑帮》，这部剧粉丝众多，带起英伦复古穿搭的风潮，让不少观众改变了抽烟姿势。
它塑造了一个早已与基里安·墨菲融为一体的角色，这个人物有时甚至让人忽略剧集的缺点，忽略它没能本分地讲好一个帮派的发家史，这个家族组织混乱，内讧频仍，帮派的存活，不是依赖反派突然的手下留情，就是依赖剧本有意留下的缺口。
十年过去，观众早已习惯《浴血黑帮》爽文般的剧情，剧本帮托马斯开挂杀敌，让敌人匆匆出现，铩羽而归，走马灯似的轮换，没有人能伤他分毫。套用第六季中的台词，「能杀死汤米的只有他自己」。
其他人的出场，只是为了在托马斯·谢尔比的身影上增添几笔线条，使这个人物更具传奇性。
六季三十多个小时的故事，无死角地展示托马斯·谢尔比的魅力。而同时，羸弱的对手，累赘的家人，爽快却失衡的剧情，又使得托马斯·谢尔比瘦小的身影在这个不伟岸的世界里愈发显得单薄而形单影只。
《浴血黑帮》用浮夸的摄影机移动环绕着仰视托马斯·谢尔比，打量他粗花呢外套的质地，报童帽低垂的帽沿，帽檐下低垂的眼眸，跟随他像T台走秀般在升格镜头下穿行在雾气浓重的伯明翰街道，卡着BGM中的鼓点做出手势。
这是基里安·墨菲从影以来未享受过的待遇，无疑，基立安没有挥霍这个机会，在他的诠释下，托马斯复杂、阴暗、层次繁多，而且拒绝被认同。
舞蹈一样的镜头语言，形成不由分说的间离效果，时刻将观众推远，让观众观赏而不是去靠近这个人。
基里安·墨菲用形体语言将情绪外化，大多数时候，他表演着托马斯·谢尔比的表演，托马斯无时无刻不在走动和谈判，向手下和敌人展示自己老谋深算和冷血的那个面相，只有很少的时刻，他短暂地撤下心防，露出一个停止表演的托马斯本人。
第六季第五集，托马斯在自己出生的船舱争取安娜的资金支持，贵族出身的安娜先是取笑托马斯工人阶级的装扮，接着用若无其事的语气提议用露水情缘作为交换，基里安·墨菲在接过烟表示同意的时候，适时地动了一下喉头，咬嚼肌短暂地绷紧，空洞的淡蓝色眼珠里飘过一丝疲惫与无奈。
基里安·墨菲幅度轻微的表情变化，精准地表达了不适，同时又保留分寸，在他人刚刚能察觉之际便旋即隐藏。这种面部肌肉的细微把控能力，熨帖地匹配他的处境。
托马斯·谢尔比出身底层，在刀口上舔血、悬崖边舞蹈的手艺，是他的生存之道。
他利用意大利黑帮和犹太黑帮的宿怨坐收渔利；从俄国流亡贵族手里窃取珠宝，用阿尔·卡彭牵制死敌，五六两季，托马斯游走在纳粹、工党、共和军和政府军的各方势力之间，在绝境中寻找生机，借力打力。
但与此同时，纵使百般腾挪，他也越来越深地陷入身不由己的政治的漩涡，难以逃离越缚越紧的枷锁。
第一季时，谢尔比误偷了一箱政府的武器而得到赌马许可证，也被丘吉尔看中。第二季的最后，当汤米面临杀身之祸时，他又被丘吉尔的亲信救下，并被指派任务。生死一线之间，托马斯在剧中第一次落下了眼泪，从这一刻开始，他明白自己此后的人生，不再由自己做主。
第三季中，他在英国政府、苏联和俄国流亡贵族之间小心平衡；第五季时，他进入下议院，在法西斯势力、政府军与叛军，以及各派黑帮之间周旋；到第六季，汤米依然感到疏离，没法坦然地加入他本不属于的那个阶级的权力游戏。
进入政界，他置身权力就是一切的世界，人甚至会为权力而爱；爱的目的不在于它本身的快乐，而在于权力的千万种快乐。
托马斯无法像莫斯利这样的贵族一样，在这个旋转木马的游戏中继续玩下去，视人命如草芥，同时心安理得，毫发无伤。
他无奈地说，「尽管我试图隐瞒，但我仍是你们中的一员，还有比这更悲伤的结局吗？」
托马斯·谢尔比总是亲力亲为，不可能成为唐·科里昂那样的大家族的掌舵者，在喃喃叙旧中举重若轻地布置杀伐。某种程度上，他像背负宿命的麦克·科里昂，为他人经营整个家族，围绕他的都不是他自己遴选的人。
他像麦克·科里昂一样，从不让人看到自己的想法，他是发号施令的人，却从来都身不由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份逐渐吞噬她的生活，甚至吞没他本人，剥离他的家庭，让他手刃至亲，众叛亲离，让暖色调的记忆成了对自己的嘲讽。
没有人理解他，他不希求理解。他早就看到这个重担带来的空洞的深渊，却沉默且孤独地选择用余生承受其重量。
同样是白手起家的枭雄，托马斯·谢尔比过于享受不被理解的孤独，没法像《毒枭》前两季中的埃斯科瓦尔，假意去爱众人，也接受众人虚假的爱戴。
他没法在上层阶级中间泰然舒展身段，不像《大西洋帝国》中的努吉，稳重而优雅地在黑白两道左右逢源。
他做不到为权力六亲不认，成不了像《跛豪》的吴国豪那种伊卡洛斯式的人物，无限地接近太阳，在离太阳最近的时候从天空陨落。
由于基里安·墨菲本人的特质，托马斯·谢尔比身上独具一种上述这些人都不具备的邪恶却纯真的魅力。这个人独一无二。
基里安·墨菲骨架瘦小，面庞上最突出的是高耸的颧骨、厚重的嘴唇和通透的浅蓝灰色眼睛。
凝视镜头时，他有些过浅的蓝灰色眼球，仿佛无间断地向瞳孔塌缩，持续坠入其中，那种无休无止的沉沦感和被抽干一切的空虚，让光线难以从他的目光中逃脱。
这种空洞的眼神，同阿尔·帕西诺那种无法聚焦的瞳孔放大的眼神一样，是一种致命的魅力。
《浴血黑帮》明白，这种致命且虚无的武器，不能多用。于是第六季中，基里安·墨菲的眼睛大多数时候藏在帽沿的阴影下，或者在背光下与他的脸庞一起隐入黑暗。
托马斯·谢尔比一直处于过劳崩溃的边缘，靠烟草强打精神，靠威士忌麻痹神经，靠夜晚的鸦片躲避梦中索命。
他不停地重复一种仪式，用卷烟摩擦双唇，点燃，斜挂在嘴上，缭绕的烟气后面，托马斯·谢尔比拒绝任何人接近。
六季里，伴随着他外在的成功，外祖父自杀，母亲自杀，媳妇被杀，弟弟被杀，女儿病死，汤米把这些怪罪给意大利人、爱尔兰人、吉普赛人。「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离世？」他自己才是恶魔。受诅咒的是他自己。
托马斯·谢尔比需要一个凶手，才能让自己不被奔涌而来的愧疚压垮。他不断挑起战争，像《愤怒的公牛》里的杰克·拉莫塔，从不谈自己，只把自己抛在拳击台上，靠挥拳让自己忘掉愧疚，用疼痛赎掉嘴上不承认的罪。
第六季第二集，在得知女儿确诊肺结核后，他的反应是遗憾：他甚至没能同女儿一样生病。他的病也不能传染给其他人。上帝从来没有给他机会让他与家人感同身受。
女儿生病后，汤米上山去找吉普赛人，而不是陪在女儿身边。他知道自己能承受无穷尽的晦暗失败，而不会崩溃；可是一旦稍歇，产生希望，他也许就承受不了那希望的破灭。
他的家人没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没有人能看清这个不被理解的角色。他是一匹无法在牧场中悠闲踱步的马，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从不安与焦躁中解脱。他征服了世界，却没有一处安全；带来钱财，家人却如遇疾病一般趋避他。
他的处境，就像《奥古斯都》中说的，「我给了罗马一种自由，只有我享受不到它。」
每一个解决都会引起新的选择，每一个选择又会造成新的问题，每一个成功都揭开未曾预见的困难，每一个胜利都扩大可能失败的规模。不停地寻找解决，狼奔豕突，如此往复。就像西西弗斯，无法止歇。
他挣得的名头是一个空洞的荣誉，拼来的财富是他不在乎的。他是孤家寡人。虽然领导着这个帮派，却越来越身不由己，不知正向何处去。
环顾四周，他的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一具具被他杀死的尸体。
托马斯·谢尔比，永远不愿意安然地归顺他身处的那个世界，他争取一切，错过一切，又坚持昂首走开。剧集结尾，吉普赛的马车消失在熊熊烈火，他奔走一生，内心全是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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