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白鹤，昆仑山的白鹤童子。

　　正如任何人眼中看到的那样，我是由白鹤化身的妖怪仙人——或许我还不能自称“仙人”的，因为我还没有变化人形的能力。

　　在那十二人之外，我是元始天尊大人的另一个直属弟子，平时就负责师尊身边的大小事务。

　　“——但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曾经，曾经，元始天尊大人的大弟子这样问我。

　　“为什么不会在这里呢？”

　　想也未想地，我脱口回答。

　　“…………那也是，为什么不呢。”

　　他笑笑，继续自己的修行。

　　湛蓝的天空下，昆仑最高处的山崖边，有一个少年与一只白鹤。

　　——

　　“元始天尊大人，你的茶。”

　　“喔喔，白鹤，辛苦你了。”

　　我放下茶杯，看着面前的老人一脸感动地捧起它。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生活还是一样没有改变。

　　尽管昆仑已经变了很多。

　　是啊，实在是太多了。

　　昆仑增加了十二位优秀的仙人，他们又各自收下优秀或平凡的弟子们。

　　还有，那位天资极高却懒得令人发指的太公望。

　　燃灯走了。

　　普贤来了。

　　王奕走了。

　　杨戬来了。

　　当然，不变的也仍然不变。

　　老子依旧沉睡在远方。

　　公主也仍然隐居于凤凰山的小天地。

　　还有元始天尊，他喜欢碎碎念的习惯也还是没有变。

　　只是，本来就已经有点可怜的头发，又日渐变少了啊。

　　说起来…………也是被太公望害的吧。

　　今天的天气很好。

　　茶叶的清香依稀缭绕在会客室中，元始天尊大人大概真的是老了，瞌睡得头都快点到胸前了。风悄然拂过，他长长的胡子微微地飘动着。

　　道德真君应该在与弟子锻炼身体。

　　太乙真人大概还是窝在他的实验室中，对着他的宝贝灵珠。

　　云中子也一样，不知这次的受害者又会是谁。

　　玉鼎真人又在训练他心爱的弟子杨戬。

　　赤精子与广成子一定又在打架。

　　灵宝大人和惧留孙大人也会像每天那样，一边晒太阳一边聊闲话吧。

　　而黄龙真人和慈航真人，说不定只是在哈哈地傻笑？

　　还有普贤真人…………

　　“太公望那个混蛋！竟然和普贤一起暗算我！！”

　　身后传来熟悉的怒吼声。

　　啊啊，这又是第几次了呢？

　　我望着元始天尊大人远去的背影，还有咬了一半就被丢下的芝麻饭团，好笑地想着。

　　远处，昆仑最高处的山崖边，石缝中又浮出了嫩绿的草芽。

　　——

　　平和的时日，总是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从太公望离开昆仑的那一刻开始，之后的路就仿佛是注定了的。

　　十二仙纷纷派出自己的弟子，支援太公望的战斗。

　　而我，也无可避免地加入其中，虽然都只是做些传信的工作。

　　伴随着漫长的战争，无数流星划过天际。

　　“今天，会看到流星雨吧。”

　　当金鳌岛巨大的轮廓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冷冷地扬起。

　　——

　　“金鳌岛十天君之首，王天君。”

　　大家都在战斗的时候，空旷的会客室中，只有我孤零零的身影。

　　然后，那个瘦小的少年，从绯红的亚空间中走出。

　　“你是金鳌的仙人？！”

　　“……是啊，我‘现在’是金鳌的仙人。”

　　“你究竟想怎样？就算是十天君，竟然敢独自到昆仑山来？”

　　“我是来接你的，白鹤童子。”

　　少年向我伸出了右手。

　　“接我？为什么要接我？”我仍然是戒备着，准备随时叫其他人来。

　　毫无预示地，少年突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你啊，不觉得自己也太差劲了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啊，”他伸出的手，指在我的心口，“明明是妖怪，还要一直赖在这种人类的地方，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吗？”

　　“有什么好难受的！倒是你，想策反我这种小角色，也未免太不明智了。”

　　“那也是，我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他突然停住笑，靠近我耳边低声说着。

　　“连你都感觉到自己只是个小角色吗？昆仑的妖怪仙人？”

　　“……你还真的以为你是他们的‘同伴’？不过啊，那些自视甚高的人类，永远不会承认，妖怪其实是与他们拥有同等地位的生命。”

　　“…………你看看太公望，他才来了多少年？但他已经有仙人的能力了。而你……你又怎样呢？到了现在连变化人形的能力都没有，这真的是你自己的原因吗？”

　　“………………元始天尊的弟子？他是这样想的？还是说直接一点，是元始天尊的下人才对吧。他有没有让你修行过呢？有没有传给你任何东西呢？”

　　他的声音有如蛊惑，我不想听，却又无法控制自己。

　　“说到底啊，昆仑的妖怪，”他突然又笑了起来，“只不过是随随便便称你一声‘同伴’，就让你甘愿为他们卖命了。”

　　他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而我只觉得一阵悲凉。

　　以前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现在，突然都变成了抓不到的小虫，狠狠地噬咬着我的心。

　　——

　　“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他后退两步，手依然伸在我面前。

　　“回来吧，回到你真正应该存在的地方。”

　　“妖怪，与人类，是永远不会和平共处的。”

　　“因为凡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他们就宁愿不去相信，即使那是真实。”

　　“就是这样的人类，你还是要留在他们这里吗？”

　　我无法反驳他的话，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实。

　　像久远之前，那山崖上的草，我只是寄生在这个地方。

　　也许，当风吹来的时候，我就会被带走，因为我不属于这里。

　　也许，他就是将要带走我的风。

　　迟疑地伸出，那还未有能力变成人类的手的，还覆盖着白色羽毛的翅膀。

　　再一步，只要再一步，我就会被风连根拔起。

　　但是，在那之后呢？

　　——

　　我终究没有碰触到他。

　　当太公望赶到的时候，他只能看到冷笑着离去的敌人。

　　还有独自发呆的我。

　　“白鹤，你有没有受伤？”

　　他焦急地望着我，一瞬间，身影竟然与那人的重叠。

　　“没有，我没事。”

　　“哦，那就好。”

　　他释然一笑，转身回到战争的世界。

　　然后，仙界大战正式开始——

　　——

　　正如王奕所说，我还真是差劲。

　　直到一切都结束之后的许久，我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还是要留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无论昆仑，还是金鳌，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

　　不过，即使当时选择的是另一条路又如何？

　　在那之后，历史会有任何的不同吗？

　　不，我知道，在那之后，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

　　草若是要生存下去，终归仍是要回到土里的，不是吗？

　　不论扎根何处的土壤，我仍然只是一株寄生草，不是吗？

　　所以，无论昆仑还是金鏊，对我都是一样，没有任何分别的啊。

　　不，有一点，仍然是有一点的。

　　昆仑有我所喜爱的人，我所喜爱的天空。

　　还有我所有的回忆与未来。

　　所以，我又怎能轻易离开？

　　即使落在山崖的石缝中，草一样会生根发芽。

　　即使是多么贫瘠的土壤，草一样可以生长下去。

　　我拉拉身边的草叶，却惊讶于它的坚定。

　　绿叶之下，无数灰色的根，紧紧地缠绕着身下的土壤。

　　这样的草，无论是怎样狂暴的风，都不可能将它带走的啊。

　　原来，一旦它拥抱了大地，就再也不会放手。

　　原来，在它生长的过程中，它已经与这片土壤化为一体，再也分不开。

　　原来，它竟然是如此深地眷恋着这片土壤。

　　原来，我也一样……

　　山在，石在，草在，云在。

　　只是人已经不复可见。

　　湛蓝的天空下，蓬莱最高处的山崖边，只有一只白鹤。

　　——

　　“元始天尊大人，你的茶。”

　　“喔喔，白鹤，辛苦你了。”

　　我放下茶杯，看着面前的老人一脸感动地捧起它。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生活仍然没有改变。

　　为什么要改变呢？

　　“白鹤啊，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陪我聊聊天吧。”

　　“是的，元始天尊大人，不过请你不要一直在那边流眼泪！”

　　即使是妖怪，即使不是人类，我依然选择昆仑。

　　因为，这里是我的家园，收藏着我所有的回忆与未来。

　　即使是一株寄生草也好，我也已经深深地植根于这片土壤。

　　从前开始，从今以后。

　　再也，无法离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