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张艺谋电影中有一种深沉的奴性,它来自于中国农民普遍的恋土情结,拥有这种情结,使张艺谋不自觉地以土地和土地的主宰者的立场来理解天下,而难以表达那种四海为家、藐视皇权的侠义精神。
在看到《英雄》之前,我曾在杂志上做过这样的预测:张艺谋交给我们的也许就是他的色彩、造型、中国最棒的风光以及一个本来就虚幻因此可随便篡改的东方英雄之梦(见《新电影》总7期)……基于对过去张艺谋电影的观感,做这类务虚的预测并不难,张艺谋(不出所料地)做到这些也不难:《英雄》的色彩、造型、美工置景大概是全片唯一的创意所在,杜可风把九寨沟拍成了仙境,有意炫耀的大场面从构图上也无可挑剔。当然,张艺谋还有更多的钱用来把水变成玻璃,把风变成丝绸——这类电脑特效加上能让人飞起来的钢丝,使《英雄》的视觉效果有点好莱坞A级制作的水准,也使它看上去更像《珍珠港》之类的烂片。
比如说,片中充斥着大量缺乏消化的摹仿,有几处是黑泽明的《乱》,有几处是王家卫的《东邪西毒》(梁朝伟和张曼玉使这个摹仿变得很容易),有几处是陈凯歌的《刺秦》,你甚至还能看到斯皮尔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另外,虽然张艺谋和他的团队一再声称《英雄》的创意早在《卧虎藏龙》之前,但刺客们从戈壁到九寨沟的行军路线还是和李安的人马如出一辙(李安从戈壁去了黄山),而《卧虎藏龙》中章子怡和周润发那场其实很可笑的竹林之巅的角逐,到《英雄》这里换成了枫林之巅的较量,除了叶子的颜色由翠绿变成金黄外,简直就是翻版,也许张艺谋是在向李安致敬?
早前,《英雄》在宣传时透露其最大的特色是借鉴黑泽明《罗生门》的叙事结构,即秦王与刺客无名各执一词,展开两个版本的故事,最后再道出真相。但我看后的感觉是它有点生硬和造作。《罗生门》的叙事结构其实是主题性的,用以表达人心的壁垒,而《英雄》则有点像两个孩子煞有介事地互相哄骗的游戏。更致命的问题在于,当你选择了这样一个剧本,就等于排斥了一个完整的纵深故事,如果创作团队没有天赋、没有诚意,又不用功,失败是必然的。
《英雄》中所有角色的脸谱化、符号化,以本人看来皆源于剧本对“英雄”矫揉造作的所谓升华,以至君王不像君王,刺客不像刺客,人人都没了“人性、人情和人味”,加上台词草率、不伦不类(想象一下李连杰说“一夜情”的效果),张艺谋手中的那一干演技明星、影坛老手个个照本宣科,演来没有方寸,了无生机,整部影片捏不出一丝灵魂。
然而,在《英雄》花样百出的商业包装之下,其实怀揣着一个很“王道”的野心,即审判此前所有武侠电影大致共同宣扬的江湖情义、快意恩仇之类的精神“糟粕”,代之以一个“天下和平”的崇高愿望,这个愿望别有意味,但也可以说是更加“糟粕”;或者说,在《英雄》对传统“刺客侠士”那种居高临下、自命不凡的审判中,我隐约看到了一种奴性的伸张和复辟,这是本人对这个片子充满藐视的原因——刺客残剑和无名在秦王束手就擒之际放弃行刺,其理由是他们发现秦王是一位“胸怀天下、可以一统八荒”的真英雄,也就是真命天子,于是他们不干了,因为“和平高于一切”,于是他们“牺牲小我”,一个自愿受王法处死,一个与情侣自相残杀,都像烈士一样成全了我们那位皇帝的千秋伟业。
我一直认为张艺谋电影中有一种深沉的奴性,它来自于中国农民普遍的恋土情结,拥有这种情结,使张艺谋不自觉地以土地和土地的主宰者的立场来理解天下,而难以表达那种四海为家、藐视皇权的侠义精神。《英雄》最大的失败就在这里,“笑傲江湖”的梦,“沧海一声笑”的寄托,“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激励,统统在这里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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