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朋友多次劝我也来写一篇“吴祖光”。认为我最有发言权。其实并不尽然，对于吴祖光，谁都有发言权，倘无发言权，家父也就不会被打成右派，尔后又被告知不是右派了。至于有些人是否真正了解吴祖光，这与发言权本身，并不是一回事情。从古到今，天下事历来都靠发言权，了解不了解关系不大，这也并不奇怪。

　　吴祖光在中国剧坛，有神童剧作家之称。也就是说，在他没有儿子的时候，已经是吴祖光了，待到他有了儿子，他依然是吴祖光，到底吴祖光为什么是吴祖光，吴祖光什么时候最吴祖光，作为吴祖光的儿子，我只有一部分发言权，他的其他部分，属于我的母亲，还有他的朋友、他的观众、他的读者以及喜欢他和不喜欢他的人们。

　　资产阶级左派

　　家父今年76岁（此文作于1993年），依然是“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如果从务实的观点上看，他是不成功的，他没有给自己、妻子、儿女们创造出很好的生活环境和前途，没有可观的财产。按说，他是个能力很强的人，但他的能力为他带来的，是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麻烦，且祸及家门，弄得我家三代人，常年不幸。

　　但是，作为一代文人，的确是与众不同的。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

　　有位学者这样写道：吴祖光一介书生，不贪图富贵，不苟且偷安，其志节之坚贞，“足为一代文人风范”。

　　家父的专业不是哲学，对何为阶级一向淡漠。他曾经被误会成无产阶级右派。同属无产阶级，当然是自己人。但这实在是冤枉，实在是历史的误会，家父从来就不是无产阶级，他很可能一直是资产阶级。为什么我这里试用“可能”二字，因为我也弄不清阶级该怎样分。

　　但我弄得清的是，在普遍的观念里，左派比右派总归好得多。因此，称家父为资产阶级左派更合适，更准确些。他和共产党渊源甚深。周恩来总理当年就曾宣称，“我在文艺界有两位最好的朋友，一位是曹禺，一位是吴祖光。”

　　这也足以说明，从历史上看，家父虽然是资产阶级出身，却是无产阶级十分要好的朋友。朋友跟朋友，总有一层客气在里面，不过是出于性格及认识的观点时有不同，家父和无产阶级难免不够默契罢了。

　　夫妻之间尚且时有磨擦，发生在家父身上的一些事情，读者诸公无须引以为怪。在此细说当年，别无它意，临风微讽而已。

　　最富是清贫

　　家父曾送我一幅他手书的对联，也就是多次为国内外报刊披露的那两句“不屈为至贵，最富是清贫”。并有一行小字“此家训也，书与欢欢”。他向我解释这两句话的意思，源于隋朝王通的句子“不辱于人谓之贵，不取于人谓之富。”

　　有朋友对我说，令尊大人的“最富是清贫”是否有些假革命实际上家父并不反对人们发财，“君子爱财”，要“取之有道”。不受别人的欺辱就是最尊贵的，不向别人要钱，便是最富有的。

　　每当我看到家父这两句话，心里就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

　　每当我看到家父坐在案前，不停地写作，额头发出光亮，我就从心里爱他老人家，我的这个爸爸，实在和别人的爸爸不一样。

　　爸爸比较特殊，已属难得。加上一位妈妈更特殊，就是难得中的难得。

　　按说他们老两口都不是搞政治的，可他们俩为政治的事情打了一辈子架。而且越打越好，越打越分不开。他们俩可以说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天作之合。

　　家母如今也成了作家。她的事情有她十几本回忆录为证。我就不废话了。家父称家母写作有特异功能，60多岁的人，一天可以写近万字。而且记忆力之好，简直不可思议。无论是过去的事、现在的事，乃至于随便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只要问她，定然有问必答，绝不会错。

　　再有，家母除了是位天才的演员之外，还是位天才的幽默和被幽默大师，她可以在自己莫名其妙的情况下，把别人逗得哈哈大笑，别人也可以很容易地把她逗得哈哈大笑。总而言之，她和家父，天可怜见，实在不是那种挖空心思，想推翻一个政权、一个主义、一个党，自己取而代之的人。他们也实在没这个本领，他们恰恰在这方面少了一些必要的常识和修养，更少了一些必须的城府，这也是性格使然，没办法弥补的。

　　一生犯小人

　　家父一生闯荡江湖，全凭一枝笔东挡西杀纵横来去，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一辈子总是犯小人。我虽然不迷信，但我不能不承认他的运气不大好，他在戏剧上的得意，并无济于他一生命运中的失意。

　　做了好事，志得意满，自不必说。

　　做了坏事，咬咬牙宁负天下人，玩的是气派。况且坏事常常也潜在着某些积极的意义。

　　最讨厌的其实并非所谓坏事。而是一些小人干的“损事”。北京话里的“损”，意指那种阴暗、缺德、损人不利己、毫无磊落的心理状态。

　　家父正是被这类小人欺上瞒下，整个不休。常年来被他们纠缠。当然，不遭人忌是庸才，今生今世遇上小人，也是一段缘份。

　　在法律上，无论任何祸事，要追究的是直接肇事者，无论是“五七”年反右也罢；“文革”大摧残也罢，就是有一些小人，明明了解家父、家母的为人，却出于某种怨恨、阴暗的嫉妒心理加以迫害，这些人身为党员，全然没有党性，有的只是兽性。败坏了共产党的名声，至今逍遥法外。退休之后，完全暴露出本性，时常以骂党为乐。因为他们再也没有权力打着党的旗号，以权谋私坑害人了。这些人，才是共产党内的真正蛀虫，才是传说中的所谓妖怪。既然做了妖怪，又不留在神话里，这不公平。

　　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京剧里有句老台词：“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家父脑后可能是有块反骨。而且这块反骨连着脊椎骨，一直通到尾骨，形状是直的，但家父绝对没有造反的本领和意念。他实际上是个很单纯的人。他的思想在艺术上表现得很深刻，在政治上却远不够内行。

　　政治是门专门的学问，在这方面家父是属于绝对的外行，他也一向反对外行管内行的事。比如他经常自嘲的话：“我不适合当领导，对此道第一无兴趣，第二不精通，一辈子连班长都没当过。”他目前的剧协副主席，实际上只是个名义，从来也没管过具体的事务。

　　至于他的一些涉及政治方面的言论，完全是由于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政治漩涡之后的一种本能反应，他有诗云：“一生争被动”，从来没有主动地去冒犯任何人，干涉任何事情。

　　他的介入政治问题，与那些并没受到任何直接冲击与冤枉，却喜欢搞政治，喜欢帮真正的政治家、哲学家治理国家的热心人，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里我要加上一段插曲：家父和一位伟大的老人老舍先生的友谊。他已经死了20多年，但他的名字在当今的中国文坛依然是最响亮的。

　　家父被打成右派以后，家母因经济紧张，养着一大家人。有商人趁火打劫，用很少的钱从家母手中骗走了一批家父的藏画。

　　当家父1960年从北大荒回到北京没几天，忽然老舍先生来到我家，手里拿着一张齐白石的玉兰，交给了家父，并对家父说：“我去逛画店，发现这张画是你的，就买了下来，现在还你，祖光，你受苦了。”

　　家父感动地向老舍先生道谢。老舍先生道：“别谢我，可惜的是我不能把你损失的画都买回来。”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老人，一个空前绝后的幽默大师，竟然被逼得去自杀。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太不像话了。太缺德了。

　　老舍先生如果还活着，难免要向政府进一言：“1957年反右错了；1958年大跃进又错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接着错。您老错。您对几回行吗？您错不要紧，老百姓吃不消。就照着邓大人十年改革的样子，就照着深圳南巡讲话的路子，多好啊！中国人高兴，外国人也高兴。可千万千万别再离谱儿了，千万千万别再错了。另外，吴祖光是我的兄弟。实在人，就是脾气犟了点儿。别跟他过不去。谢谢，我谢谢您了。”

　　襟怀坦白，嫉恶如仇

　　自从我开始学写作，惟一离不开的题材，就是那场至今被人们摆脱不了的文化大革命。无论写什么，扯来扯去又扯上了它。实在是让人烦透了。我知道，不但我写东西的烦，看东西的一样烦，而且更加烦，简直是烦不胜烦。

　　既然大家都烦成了这个样子。还是不写也罢。因为不需要我浪费笔墨，人们也早已领教了文化大革命有多荒唐。1957年反右，不过是一小撮人受难，文化大革命则是全国人遭殃。

　　然而一点不写，这篇文章就显得不够完整。对家父、家母及全家人来说，“文革”又是使我家遭受致命创伤的重要环节。

　　抄家、挨打、挨骂、揪斗、游街、人身污辱这类事情，本篇就不再提了。连国家元首、元帅将军都惨遭毒手，吴祖光这种当然的资产阶级，就更该有此待遇了。

　　我以为，对家父、家母来说，最大的损失并非那些字画、房产身外之物。而是一个靠排列汉字为生的作家，又失去了10年的写作权力。一个誉满全国的天才演员，还不到40岁，就被剥夺了演戏的机会。天晓得到底犯了哪家的王法，得罪了哪路尊神。

　　家父前半生虽然少年得志，很早就成了名。毕竟那时的中国四分五裂，连天战火，以至萍踪浪迹，颠沛流离，家无定所。1946年，他由于追随共产党，写文章支持党的革命事业，得罪了国民党而遭到通缉，东躲西藏，险象环生。

　　周恩来总理了解到他的情况，亲自派人把他送到香港。

　　1949年新中国成立，日理万机的周总理，心中却还想着他这个党外的年轻朋友。亲自指示把他从香港请回大陆。

　　父亲晚年主要的任务是照顾半身不遂的妻子、我可怜的母亲。最大的意外收获，是把家母新凤霞这个扫盲班出身，大字不识一斗的民间艺人，培养成了著作等身的作家，并且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成了全国戏曲演员民间艺人转到专业作家队伍中的第一人，也是惟一一人。

　　1957年时，由于家母没有和家父离婚，保全了我的家，使家父虽然受了种种冤屈，总归能回到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窝。在这一点上家父是受了家母大恩的。

　　文革后，家母由名播大江南北的一代评剧大师级人物而为瘫痪病人。全靠家父到处奔波，躲避地震，请医看病，指导写作，并鼓励她恢复画技。新凤霞早年曾被齐白石收为入室弟子，并认为义女，得以顽强地生存下来。除了感情之外，对家父来说更有一种感恩的味道。

　　我承认，知识分子，尤其是大知识分子，是斗不过那些“小人”的。“小人”的狡猾实在防不胜防。他们在业务上虽然不行，但他们搞旁门左道整人，却可以整出高水平，吴祖光当然不是对手。他们拍马屁可以拍出“小夜曲”，乃至“交响乐”。吴祖光更是望尘莫及；他们给共产党丢人，丢出各种愚蠢的记录，吴祖光倒确实骂过他们，骂他们：“知耻近乎勇，谏疾至于亡。他们就是不知耻！”

　　嫉恶如仇，“几根傲骨横天下，一颗头颅落状元。”对文艺界的不良现象，家父历来都是挺身而出直言相向。用实际行动，忘我地投入到邓小平倡导的全国改革大潮。历史将会给他一个公正的位置。面对现实，他是襟怀坦白、无私无畏的。

　　文章写到这里，正是国内18个省市区遭受百年不遇的洪水灾害，损失达数10亿元。全国经济最发达的江苏省三条龙苏州、无锡、常州已是一片汪洋。

　　我的家乡正是常州。家父一生清贫，步入晚年，积蓄无多。但他面对百姓遇难，夜不成眠，向家母新凤霞说道，“又是国难当头，我吴祖光不能毫无表示，捐出几百块小钱，不是我的风格。”家母道：“咱们不能跟那些年轻的歌星比，家里本来没什么钱，你老了，我又有病。文艺界的同志，一般都捐几十块钱，多的也只有几百块。当然，你硬要多捐，我也听你的。”我家原有三位小保姆，工资稿费只够日常开销，家父取出历年出国访问、讲学积蓄的2000元美金，亲自送到了民政部门，这才心安理得地回到家中。

　　养身之道

　　家父一生，可谓遭逢辛苦，70余年的岁月，并没给他的身心造成什么真正的损害，精神爽朗，体魄健壮，额头发亮，双目有神。从未住过医院，也绝少生病。曾有一首骑自行车诗自勉。

　　“萧萧双鬓雪千条，旧梦迷茫不可招。行遍天涯人未老，犹堪铁马越长桥。”

　　曾有人问他，“吴老，你身体如此之好，是否有什么高明的养身之道”

　　家父答曰：“惟一的养身之道，乃是不锻炼。”

　　此话不假，家父一生不烟不酒不锻炼。尤其对那些练太极拳的功夫，他总认为样子滑稽，有些像妖法。如果强迫他去练成那种怪样，他情愿睡觉。

　　的确，如果让家父自己总结所谓的养身之道，实在也是难为他。恰恰是他连养身之道都不愿去研究，随遇而安，顺其自然，达到了一种恬淡高逸的境界，他很喜欢写一幅字“天涯静处无争战，兵气销为日月光”。足以说明他的怀抱，他的向往。

　　“人之谤我也，与其能辩，不如能容。人之侮我也，与其能防，不如能化。”

　　“处难处之事愈宜宽，处难处之人愈宜厚，处至急之事愈宜缓。”

　　“识不足，则多虑。威不足，则多怒。信不足，则多言。”

　　“凡为外所胜者，毕内不足。凡为邪所夺者，毕正不足。”

　　家父深知其中三昧，并以此常常教导我，惟其如此，他老人家自然是鹤发童颜，不知老之将至了。

　　值得向读者诸公介绍的还有。家父虽为一家之长，但绝对是民主的，就我们父子而言，相互关系平等，充满一种“你说话的自由我完全支持，你说的话我完全不同意”的气氛。

　　几十年来，由于文坛本身的毛病，喜欢政治的作家，培养了一批喜欢政治的读者。于是喜欢政治的读者，时常指责喜欢政治的作家，而真正倒霉的，却是一些不喜欢政治的作家和不喜欢政治的读者。

　　比如家父，其实根本不爱政治，而政治对他一向厚爱。弄得他成了半个政治人物，反倒离艺术远了。有点儿冤哉枉也。

　　如今，家父对政治，真的有了兴趣，总想弄清楚，他和政治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问题，到底是怎样一笔糊涂账。

　　作为儿子，我不能勉强父亲，正如作为父亲，他从未勉强过我。

　　最后，做儿子的我引用成都宝光寺大雄宝殿上的一幅对联为我亲爱的父亲指点迷津：

　　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摘自《奇侠——吴欢作品精选》(吴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