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五十年前的中国文化艺术圈子里,提起“神童”吴祖光,几乎是无人不知不晓。当他还是二十出头三十郎当岁时,便以《凤凰城》《少年游》《风雪夜归人》《捉鬼传》《牛郎织女》等剧本的成功使他从一个生嫩的学生娃一跃而为中国剧坛上的名人宿将,从此扬名中华。
“神童”之意,一般指童年早慧、六七岁能说三国外语、十五六岁就能编字典的那种奇才怪杰而言,我老爸自己从不承认他是个“神童”。据说之所以得到这样一个“头衔”,主要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外形相貌长得小样儿,雪白粉嫩,红唇白牙,个头不高,加之性情憨淘,顽皮异常,没有剧作家的“架子”。有一次剧场上演他的名剧《风雪夜归人》,他赶到剧场看戏忘了带票,守门人忠于职守,不许他进,他告诉守门人:“我是吴祖光。”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噢”了一声:“你是吴祖光的儿子还差不多。”各位,“神童”一句如何而来,不言而喻了吧?
要是让我当女儿的说话呢,“神童”这个名字冠在我老爸的脑袋上倒是挺合适的。全家中,属于我这个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和老爸在一起厮混的时间最多,用他自己的话说:“最有意思的事莫过于和小女儿穷泡。”在我眼里,我老爸简直就不是个长辈,说他是我的“哥们儿”也不为过。他自己就常和人说:“我和我女儿是哥们儿。”还经常羡慕西方人儿辈、孙辈们对父亲祖父直呼其名不叫尊称的习惯。说那样才有接进感、亲切感。我和老爸在一起时从来没有那种一般孩子和父亲在一起时容易产生过的拘谨、紧张甚至木讷的感觉。他对我的功课和成绩基本上不过问,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由于放纵成性,不习惯那种受控制、受局限的学生生活,成绩好坏不等,五分、二分经常在作业本上同时出现,也从没有见过我老爸生气发脾气。倒是后来,我自己受那种与生俱来的好胜心、虚荣心的趋使,不甘落于人后,才变成了一个老师眼里的好学生。
从老爸的一惯个性看,他是个脾气再随和不过的大好人,这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在他为数众多的朋友们当中是人人皆知的。但是不知曾几何时,吴祖光落了个“喜欢挑刺儿”、“爱得罪人”、“专门闯祸”的声名。无论外界如何宣传,老爸还是老爸,是我那个下学回家可以一起玩闹嬉笑的大朋友,就像我小时候,有一次老爸放了一个屁,我恶作剧地问:“爸爸,谁放的屁?”他回答说:“桌子”。二十多年后当我从美国回来探亲,从飞机上下来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仍然是嘻嘻哈哈,谈笑风生。我看,说我老爸是肝火旺盛,我是绝不能同意的,你说他这人不容邪恶,一脑子老天真,那还沾点边儿。
熟知我老爸的许多人,包括亲戚们朋友们谈起他来都异口同声:吴祖光是好人!但有趣的是,在一些问题上,人们的看法不尽相同,有人说我老爸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据说有个朋友曾在“文革”初期时走在街上,遇见了我老爸,那时正是是非颠倒,好人受害的年代,人人自危,草木皆兵,而我老爸见到这位朋友却依然握手言欢,谈笑自若,大讲自己挨批斗时造反派的发言如何地滑稽可笑,弄得那位朋友摇头摆手,哭笑不得。大概认为在那种时刻,老爸应该低眉俯首,满脸沉痛悲戚才是正确的态度。一般人遇到生活中的风吹草动时容易表现出垂头丧气,情绪消沉,这是人之常情,像我老爸这种处事不惊,生活中哪怕是一片苦海也要寻找欢乐的劲头被解释为没心没肺也还算是很自然的吧?
还有的人说我老爸人愈老却心愈小,接人待物太不世故,太不自省,以至于害人害己,弄得全家人跟着他受挤兑。1957年北大荒劳改时自己老爷子病死不能奔丧不说,“文革”后期还连累得大演员妻子新凤霞也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他要是消消停停地闷心搞写作,不问身外事,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呢?有位叔叔提起我老爸,说他这个人最糟的是得理不让人,不给人留台阶。事不关己非要行侠仗义,为了旁人得罪人,结下恩怨,着了一身腥,实在不值当。我妈妈,一个闻名全国的大演员,嫁给他也有四十年了,四十年来担惊受怕,从来就没有消停过,为了他这个口无遮拦的脾性,不知嚷嚷过多少次,摔过多少只饭碗,结果呢?还不是拿他没办法?
这些父老兄弟姐妹们全都说得对,我老爸太没有心计,太不世故,太不给人留后路,他不该这不该那……可是,他要是又世故,又有心计,又事事替别人着想,瞧前又顾后,又……那他就得改名换姓——中国这块地方还会存在吴祖光这个人吗?
我们堂堂中国大地,几千年的文化,我们的老祖宗,老先辈们,修来炼去,就修了一条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任你千变万化,我取一点不变——中庸之道。动则静,正则反,曲则直,方则圆,弱则强,愚则智,人们就拿这些道理来解释自己的中庸之道。这条真理,天地人间,乾坤世界,东南西北,左右前后,包罗万象,无所不及。只要遵循了我们老祖宗为后人设计的这些理论行事,保你一生顺利,衣食无愁。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会像站在月亮上看地球,坐山观虎斗,心静一身轻。可我这老爸这么一个“神童”才子,却偏偏没弄明白这个道理,遇事不动脑筋,还没先想想清楚就卷入到那些不必要的人为造成的纠纷和争执之中了。
但是,这些聪明的人们全都忽略了一个现象,一个至关重要的现象,那就是在经过了许许多多的风霜雨雪之后,在付出了那么多人们都认为是不值得的代价之后,我老爸却显得神采奕奕,精神振奋,头脑更加灵活,心情更加轻松,总之他好像活得越来越年轻了。
我们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中自然有可以解释这种现象的成分,好几个学问深厚的老先生在老爸的相貌上找到了答案,他们说我老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高耳长,浓眉大眼,加之五短身材,骨骼浑圆,天生一副福气相。无论遇到多大多难的关卡,都能最终得以转危为安,遇难成样,而且还会过一难蹬高一步,这样的“相”真是世间难找。只可惜老先生们的发现来得太迟,人生一世百年身,老爸已经年过七旬,一世也过了大半世了吧?现在发现他的相儿好,纯属牲口尾巴上栓战车——马后炮。
其实,说来道去,老爸不就是凭着直觉处事待人的吗?用一句时髦的语言,叫作“忠实自己”。社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时代,千条江河归大海,万种物质返原真。这倒是好,人生在世,不必造作,不必矫柔,不秘粉饰,不必虚荣,其实这完全符合我们老祖宗遗传下来的做人之道——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思前想后,多变的环境用天然去雕饰的本心来对待最恰当不过,无论外界冲来撞去,我自岿然不动,这应是最典型的中庸之道吧?我老爸有句名言,叫作“一生争被动”,他一辈子忠实这一原则,做事首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自己即是对得起别人,因而他心境泰然,活得舒坦。如果说处世哲学是我们中国文化遗产中最精华的部分,那我老爸得算是真正得其精髓的特殊典范了。老爸招惹的一次次麻烦,是海水拍打礁石,海浪随风向时而转换方向与力度,而礁石始终不动声色,认准一条路走下去,四平八稳,目不斜视。你说我老爸一辈子颠沛流离,活得累吗?我看他活得比谁都轻松。
那年我老爸过七十大寿,他几十年来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书法家黄苗子伯伯曾送了他一副字,里面有“年过七十一老翁,天生好斗似公鸡”这样的句子,自然是指他1949年之后,从香港回国,仍不改初衷,时时批评时弊而多次遭批斗而言。每一个生活在中国大陆的人,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而都变成了政治性十分浓厚的角色。大多数的人学会了在这些运动中如何保护自己的生存地位和条件,如何在冲击的浪潮中尽量活得安然无恙。我老爸与他们稍有不同,他和其他人一样承受着冲击,只不过他没有低头随,而是仰着头颅迎接,因而他的周身没有变得圆滑,却是越来越有棱角了。
人们如何解释我老爸都可以,我只知道我老爸把人生所有的荣辱毁誉都当成是一回事。他心情舒畅,磊落坦然。好多人向我老爸打听保养身体的决窍,因为他永远红光满面,声音朗朗,动作灵活,步履矫健,问他都做过什么样的锻炼?他会两手一摊,给你一个笑佛爷似的表情:“什么锻炼也没有,不过是一天到晚,欢天喜地。”
记得吗?我老爸年轻时候的绰号是“神童”,如今他已经七十高龄,满头华发,可他真的是没有辜负这个绰号,他仍然是一个十足的老“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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