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通天教主的独白

　　当他再一次站在我身后。

　　我缓缓转过身来，用已经变得呆滞的目光看着他。

　　我的儿子，杨戬。

　　——

　　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我不记得，反正我们这些仙人对时间的感觉已经非常淡薄了。

　　但是，不管过了多少时光，那一幕仍然时常在我眼前掠过。

　　仍然如此鲜明的回忆，与我现在的状态不大一致。

　　那还是在他小的时候——

　　——

　　我的儿子，杨戬，自他一岁以后，我就发现了他不同于普通仙人的天分。

　　那种天分，甚至已经超越了我，他的父亲。

　　但是，他出生在这个地方，金鳌岛。

　　在这个地方，这种天分的出现，并不是一件好事，绝对不是。

　　身为金鳌的最高统治者，我深深地知道这一点。

　　在这里，只有妖怪仙人的存在。

　　虽然这种情况是我自己造成的，但是。

　　在长久的岁月中，我已经太了解我们这种妖怪仙人了。

　　粗鲁、没教养、脾气暴躁，这些都在其次。

　　但是，并没有什么原因，就可以随意地作恶，只有这一点让我心寒。

　　还有另一个让我觉得不安的原因。

　　金鳌的首领也会有觉得不安的时候，这听来也许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这却是实实在在的，让我不仅是不安，有时甚至会觉得恐惧的人。

　　就是那个女人，那个狐妖。

　　拥有美艳无俦的容貌，底下掩盖着的却是让人无法理解的心。

　　几百年前，她离开了金鳌，并且带走了一大批仙人。

　　虽则是超级法宝倾世元穰的力量在起作用。

　　但从那时候起，我就预感到，她一定会做出可怕的事情。

　　那样的野心家，是我从未见过的。

　　头一次，我有种无力的感觉。

　　但是我想保护我的孩子！

　　我唯一的爱子，杨戬，我怎能让他留在这种地方？

　　我怎能让他的心被这里的黑暗腐蚀，让他的非凡天分变成祸害？

　　我该怎么做？

　　经过无数个夜晚的思考，我终于得到了答案——

　　——

　　昆仑山，金鳌岛的死敌。

　　那里住着的是与妖怪仙人不共戴天的人类仙人。

　　老实说，要去拜访那个与我，还有太上老君并称为三大仙人的糟老头子，心里实在有些不爽。

　　不过，为了杨戬，我还是会尽量忍耐那老头的。

　　杨戬，我的儿子——

　　小小的、柔软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指。

　　淡蓝的发，流露出孩子气的委屈的浅紫色眼睛。

　　还有头上的两只小角，都清楚地告诉每一个看见他的人——

　　他是妖怪。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呢？”

　　稚嫩的声音怯怯地问着我。

　　这孩子，他根本还不知道我要带他到哪里去。

　　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因我的残忍而感到难过。

　　他最亲的爸爸，将要抛弃他，将他留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了。

　　一思及此，我就会有点动摇。

　　只是，正是为了他，我决不能动摇。

　　——

　　“那么这孩子就拜托你们了，元始天尊，还有玉鼎真人。”

　　虽然我仍然觉得，那老头有点不大可靠。

　　但是，当我见到将代替我的地位的人之后，我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黑色长发的严肃青年，拥有如深远的黑夜般的眼瞳。

　　优雅的举止，眼中坚毅的目光，以及笼罩全身的凛然气质。

　　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而我的儿子也一定会成为他那样的人罢。

　　这样，我就可以带着身边这个黑发的瘦弱孩子，放心离去。

　　“爸爸！等等我！”

　　身后，传来我最熟悉的声音。

　　不忍地转过身去，我看见，飘舞的蓝发。

　　然后，幼小的身体一下扑进我的怀中。

　　“怎么了，杨戬？”

　　“爸爸，不要留下我！”带着哭音的言语。

　　“傻孩子，”我轻轻握住儿子的小手，“你以后就留在这里，跟你师父玉鼎真人一起生活。”

　　“不要！我不要什么师父！我要爸爸！”

　　“乖孩子，这都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就会了解了。”

　　“可是爸爸……”声音转为低低的啜泣。

　　叹了口气，我又何忍离开自己的孩子？

　　再度抱了抱他——也许是最后一次——我将他交给一旁默然站立的玉鼎真人。

　　“……对不起，杨戬就拜托了。”

　　说完这句，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们的视线，身后跟着昆仑交给我的人质，王奕。

　　“——我会保护他。”

　　身后传来玉鼎清冷的声音，还有杨戬的哭声，但我没有回头。

　　我是怕，一旦回头，我便再也迈不开步子。

　　——

　　时间缓慢而无比坚定地向前流逝。

　　又过了多少时日呢？我已经不再在意。

　　金鳌的生活仍然如一团乱麻。

　　不过，这就是妖怪仙人的生活。

　　从昆仑带来的孩子，我一直将他放在封印笼里。

　　对此，我时常都感到内疚，但，我又怎能不这样做？

　　——妖怪最憎恨的就是人类。

　　而我又不能将这个瘦弱的孩子丢在一大群凶恶的妖怪中间。

　　我知道，他一定会非常恨我，恨我们这些妖怪。

　　但是，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直到，那个女狐突然回来的那一天。

　　“可怜的孩子，我会保护你……”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那孩子最渴望的东西，其实很简单。

　　他只是单纯地想被爱。

　　——但我却无法满足他。

　　而她却不同。

　　藉着她的臂膀，他得到了被爱的感觉，就像躺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罢。

　　那之后，我便再也见不到那个咬着指甲，一脸纯真的孩子。

　　凭借自己的资质，他很快就晋升为十天君的一员。

　　但是，我已经无法了解他的想法。

　　因为，那个女人已经夺走了他的纯真，让他成为与她一样的野心家了。

　　——

　　大概，是在二十年前的时候。

　　我听说，一个昆仑的道士潜入了金鳌。

　　能做到这样的道士，想必不是简单人物。

　　身后，响起陌生的足音。

　　“——昆仑的道士，你来这里做什么？”

　　“您就是通天教主？”年轻的声音扬起，优雅的语气。

　　——使我不禁想起那位黑发的年轻人。

　　缓缓转过身，我看见了一个俊逸的少年。

　　淡蓝的长发，浅紫的眸子。

　　那是……

　　“我来这里其实是有一件事情想拜托您。”

　　“……？”

　　“我听说，我的父亲在金鳌。”

　　“……”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请您帮我转告他……”

　　少年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说。

　　“我、是、人、类。”

　　该怎样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仿佛沸腾的血液刹那被冻至冰点以下。

　　他……告诉我说，他是人类。

　　我的儿子，这样说着。

　　“…………”

　　“我想说的就是这样。”

　　一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现在说来还有什么意义？

　　——

　　那女狐又回来了，带着“妲己”的名字。

　　也许是早就已经和王天君，那个孩子串谋好了，要将我当成他们的傀儡。

　　不过，有一点是不会在他们的计划之内的。

　　就是他们竟然能如此容易地控制了我。

　　可能吗？拥有超级宝贝——六魂幡的我，是决不会受到别人的控制的，即使是倾世元穰也一样。

　　但是，早在他们试图控制我之前，我的心就已经被掏空了。

　　所以，接下来怎样也无所谓罢。

　　将自己隐藏在呆滞的目光下，我对妲己和王天君言听计从。

　　不是我被控制了思想，而是我自己根本不想思想。

　　而且，我认为，这是我唯一能用来补偿那个孩子的事。

　　——所以，我宁愿当个扯线公仔。

　　然后，闻仲来了，操控着金鳌，与昆仑展开了激烈的战争。

　　我，金鳌的领导者，则依然如同傀儡般，旁观着这场两败俱伤的战争。

　　直到王天君，把回复半妖态的杨戬带到我的接见室。

　　有多久没见过他的半妖态了呢？

　　转身面对他的时候，我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愧疚。

　　但是已经太迟了。

　　战斗。

　　一场父子间的惨烈的战斗。

　　无论谁输谁赢，都是悲惨的结局。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王天君？

　　——那，我就成全你吧。

　　“父王……”

　　被我攻击而遍体鳞伤的杨戬，突然吐出了我久未听闻的字眼。

　　我，停住了，身体中有一种感觉，呼唤我不要再伤害我的孩子。

　　那，被称为“血缘”。

　　“父王……对不起。今后，我也一直会是昆仑的战友，但是……”

　　我望着我的儿子，准备发动攻击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

　　“……但是，我是……妖怪……”

　　头，好痛啊！我究竟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伤害我最爱的儿子？

　　接见室，崩溃。

　　我的宝贝六魂幡，离开了我，去保护我最想保护的人。

　　我，已经再没有生存的意义。

　　但是，我要把希望留给他，留给我的儿子。

　　仿佛从天而降的乱石，遮盖了我的视线……

　　当我再度恢复意识，我躺在儿子的臂中。

　　而远处，另一个孩子，已经奄奄一息。

　　但是，他仍然因为复仇的快感而狂笑不已。

　　可怜的孩子。

　　这是他所希望的吗？

　　“闻仲……全交给你了……一定要把昆仑……”

　　听到这样的话，那孩子狂笑着，魂魄拔地而起。

　　而我，也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了罢。

　　望向我的儿子，我发现，他果然成了一个像他师父一样的人。

　　那么，我还有什么觉得遗憾的？

　　……孩子……不要恨王天君……

　　但是，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周围在迅速地变得光亮，我知道，我要走了。

　　“……我是妖怪……”

　　真不愧是我的儿子，杨戬。

　　我为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