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对追随着嘈杂的人声起哄的事缺乏兴趣,对象倘是歌影星之类的大众情人的话,更采取规避态度。这回的破例,是因为听了几位年轻人在谈论这个话题,其中一位的推断很有机趣,似觉不妨接过话茬来说几句。
当天一家晚报载有一篇报道,题为《刘晓庆非常后悔偷逃税》,这几位青年聊的就是这件事。
一位说:刘晓庆这回可一蹶不振了。
另一位说:未必。倘若她出来后写一本《我在监狱里的日子》照样有出版商抢着出版,还保证畅销,她依旧会红。
后一位的话虽似调侃,却是深谙当今中国文化和市场行情的合理推断,还真是未来刘晓庆“东山再起”的绝妙点子。
刘晓庆的戏我只看过两部:《芙蓉镇》和《原野》。还有点才情,但也只是给出了剧本的角色规定的内容,没有多少画外音,即角色规定以外的人生。此后的《武则天》之类就不忍卒看,走形式,演她的第一自我,“油”掉了,几个镜头一看就令人只好赶快换电视频道,宁可看插播的风景画了。小有成就,她就从通向艺术家的路走上“戏子”的路。
其实,这种滑落早已有了征兆。见微知著的人可以从她踌躇满志的表态中看出她的前程。1985年,一个美联社的记者问刘晓庆:“你认为现在中国最好的年轻女演员是谁?”刘晓庆答道:“是我。”这是刘晓庆发表在《大众电影》杂志上的《我的思考》一文中的自述。刘晓庆在该文中还说,她的性格就是爱说和敢于说老实话,不像别人那样虽然心里作如是想而嘴上却不如是说,云云。
当时我刚看过如上所举的两部电影,印象不坏,便写了篇《刘晓庆说自己“最好”》,在对她真率的勇气表示钦佩之余,也表示了对她的出自真心的自我评价之惋惜。人当然不应过分谦虚,谦虚过分了便是虚伪。比如一个作家,自陈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艺术上有缺点,等等,旁人相信他是真的话;倘此人谦虚到说自己是个文盲,这就是胡说,简直是可恶了。但自我感觉过分良好,沾沾自喜,自认为敢公开说出自己“最好”,目无余子,那表明此人眼界实在太浅,就有止步不前的危险了。
在艺术上,说好与不好有各种因素,各种标准。以演员的演技说,有的角色感好,有的动作熨帖,有的节奏处理得悦目,有的潜台词丰富,有的与旁人交流得适度,有的暗示与辐射力强,等等。最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也很难占全这些优点;各人都可凭自己的擅长自许为最好,而且也可能是出于真心。一个要求技艺不断精进的艺术家只注意自己的不足,会更谦抑地读书,感受和体验人生,无止境地追求;这才是对艺术的虔诚态度,即通常所说的敬业精神。一般来说,当演员自诩(而且是真心认为)“最好”时,就会志满意盈,只等着观众喝彩和自我欣赏,拿出来的便只有自以为“最好”的那一套,终于“油”起来了。
不幸刘晓庆以后的表现正是这样。这可以部分归咎于中国当前的文娱市场和文化大气候,只要不是坚定地执着于艺术的无止境追求的轻才小慧之徒,在浮嚣的文化环境中弄潮,便会受泡沫式的声名所累,加上社会经济转轨时期大量超经济运作的环境,一个公众人物有的是按取按得的机缘,刘晓庆于是想当富姐,一步步陷了下去。追根溯源,恐怕是从一开始从事电影的敬业精神之欠缺。这个制造泡沫的市场文化环境捧得她晕晕乎乎,也真只有忠实于艺术、忠实于人生的人才能抗拒诱惑……
但正因为这样一个文化环境,一个哪怕是栽了的公众人物,要写本《我在监狱里的日子》也真能走俏,起哄的人有的是。如果这预言不应,那么中国文化环境庶几改观了。(何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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