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2日,天津市某酒店的天台上,李阳捧着自传,振臂高声朗读英语。 |
新京报讯
李阳:45岁,疯狂英语创始人。7月底,李阳皈依少林寺,在“家暴门”事件过去3年后,再次进入公众视野。这让太多人产生疑问,这是一次自我完善,还是一次商业炒作?他曾有“英语教父”的称号,“家暴门”让他的公众形象跌至低谷。对于这之后的纷纷扰扰,李阳觉得,无所谓救赎与幻灭,他还要承担着拯救别人的使命,只是自己的精神世界,很少会有人理解。
和其他来讲座的老师不同,李阳选择从学员身后的大门进入讲堂。
在四名保安的簇拥下,疾步穿行近50米的过道,在逐排吸引学员们的目光后,李阳跃上讲台。
在这座有半块足球场大的讲堂里,金黄色的灯光洒在讲台上,与红色背景板上李阳的巨幅照片交相辉映,仿佛提醒着台下学员,这是个神圣的时刻。
接下来的3个小时,李阳要向1300多名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学员,讲授教育方法、成功学以及如何转化负能量。
8月12日,天津宾馆,这场题为“超级成功论坛”的系列讲座到了第二天,尽管已经听了3名老师的演讲,但李阳上台的一刻,学员们的情绪还是被瞬间点燃了,听完李阳转化负能量的四句箴言后,他们咆哮着,回应台上的鼓动:
“挫折就是—”
“存折!”
“苦难就是—”
“教育!”
“失败就是—”
“训练!”
“伤害就是—”
“能量!”
燥热的情绪经过短暂聚集,在人群中迅速爆发,直至接近癫狂。这场面,和李阳曾经无数次站在万人面前的演讲一样,也和曾经存在过的“群体无意识”状态相似。
散场后,从湖南赶来的学员梁先生毫不掩饰对李阳的崇拜,“他就像个教父”,尽管台上面对他的这名45岁男子,曾经对妻子施暴,加入安利3个月又退出,皈依佛门后口不择言。
“人的形象有很多种。”李阳说,“家暴门”影响的只是自己作为丈夫的形象,“我是英语教父,就还是英语教父”。
面对外界排山倒海般的质疑,李阳说他很高兴,这说明还有太多人需要他去拯救。他把手摆在胸口,“很多人思考的境界在这”,另一只手随即举过头顶,“我在这。”
“我是有使命的”
这种差距让李阳有时很焦虑。
他说自己很着急,急于让“很多人”追上他的步伐—尽管在他看来,这实在太难了。
来天津之前,他在上海和广州之间往返了好几次,好让追随者能在疯狂英语国际夏令营上看到自己。
“他停不下来,甚至觉得吃饭睡觉都是在浪费时间。”李阳的助理小柯(微博)(微信号:yinyuerenxiaoke ) 说,最夸张的时候,他要陪着李阳在一天之内转换五个城市,“这几乎是极限,太疯狂了。”
小柯说,李阳对生活的品质没有概念,“你能想到吗?他每次出差都和我住标准间,至于吃饭,几个包子就行。”
8月12日中午12点半,李阳赶到天津宾馆时,离讲座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房间里,他大口吞咽着助手临时买来的凉皮和肉夹馍,却授意助理拍下他举着肉夹馍的画面。
李阳说,他随时都在自我完善,这正是追随者崇拜他的原因,“他们把我当成教父,需要我传递这种正能量,我是有使命的。”
台下的学员们盯着李阳,看他挥舞着的手臂,听他讲述成功理念和教育经验,然后用嘶吼的方式来回应“教父”的鼓动。
“我很会煽动情绪吧?”对于学员们的癫狂,回到房间的李阳说他很平静,不需要这种狂热的群体情绪给自己带来满足感,他甚至需要控制,让听众的情绪在正常的范围内波动。
会场外,一名刚刚听完李阳讲座的白发男子,对着酒店送水的服务生大喊,“这是我的梦想!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这是散场后一种惯性的释放,他从广东赶来,穿着刚在会场上买来的、李阳现场签名的疯狂英语文化衫。
来自江苏的靳先生说,系列讲座的门票从1380元到2980元不等,李阳的讲座是传授成功之道,被问到听完课后该如何走向成功之路,他想了半天,终究没想出来。
“反正就是一种心灵上的洗礼。”靳先生说。
万事皆生意
在李阳看来,这场讲座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学员们情绪饱满、互动热烈,关键的是,“收了200多个徒弟。”
不止一名学员证实,讲座过程中,李阳不仅在介绍他的成功学,还会有意无意地找到几个节点,推销自己的商品。
一套李阳出版的书籍包括电子光盘,售价1000多元,李阳告诉学员,这些书
是他20多年来关于疯狂英语和成功学的全部内容,“0岁到80岁都适用”,买下这一套,再不用买市面上的其他书籍。还有,现场交9000多块钱,就可以拜李阳为师,成为徒弟后,可获赠李阳签名的文化衫,与师父的合影机会,以及今后免费听讲的资格。
类似的讲座,李阳说最多时一个月有五六十场,第二天,他就要飞到武汉,做一场同样的讲座。
“我是个商人。”李阳说,什么都是生意,就像皈依佛门一样,疯狂英语也要和少林寺有一场持久的商业合作。
助理告诉他,很多学员担心他出家不再讲课,他特意嘱咐记者,皈依不是出家,今后还会出现在疯狂英语的夏令营和讲座上,“否则学生们该以为我骗钱了。”
李阳早已规划了一份合作蓝图,他希望在登封开办疯狂英语学校,在那里,学生们一边学疯狂英语,一边练少林功夫。他不理解为什么很多人说中国过度商业化,“我们不是商业化过度,是太不足了。”在他的蓝图里,他要向外国人传授疯狂汉语,一个字30块钱,“再在少林寺吃吃素食,练练功夫,多好。”
皈依那天,李阳试探着问释永信,少林寺有这么精深的佛教思想,为什么不出版英文著作,释永信答他,佛教思想仁者见仁,全靠个人开悟,不好写在纸面上。
对于这场皈依,少林寺的内部人士透露,李阳皈依最重要的是对佛教的认可,至于商业合作,还没有进入实质阶段。
质疑我?那又怎样
李阳知道有很多人质疑他皈依的目的,他无所谓。
前些天,有媒体报道出李阳对质疑网友的回应:“网友都是臭狗屎,是垃圾”。这个言论让网民的声讨一浪高过一浪,李阳在微博上发了一份澄清声明,他说是媒体误读了他的话,他从没说过网友是臭狗屎。
“质疑也是一种生产力,欢迎质疑。”8月12日,李阳说。
欢迎的同时,李阳似乎有一种愤懑,愤懑的背后则是作为成功者的优越感,“也请质疑我的朋友想想,光质疑又怎么样呢?你们是否能找到问题的解决方法?”他说自己是寻找解决方法的高手,他搬出了那句说过无数次的“让3亿中国人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让中国之声响彻世界”,说我李阳在教育事业奋斗了26年,解决了中国人学习英语的困难,不知道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也有人开玩笑,“李阳这么癫狂,不知道释永信大师的法力够不够。”然而现实是,皈依的李阳只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少林寺对这些俗家弟子并没有过多的束缚力,少林寺外宣部主任郑书民说,这要靠个人的羞耻心和道德修养。
对于善恶对错,李阳有着和大众一样的判断,他曾对媒体说,“家暴门”曝光后的第二天,他在上海给一群妈妈培训家庭教育,这只是他无数次培训中最普通的一场,这次却很紧张,“汗都下来了,因为我打的也是一位母亲。”
李阳承认,“家暴门”后,他的公众形象和以前不一样了,但随即话锋一转,“人都是不完美的,负面新闻怎么了?至少说明我是真实的。”他尽力表现出对外界评价的不以为意,但仍然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自己的公众形象。
李阳很少排斥“家暴门”的话题,他想尽一切办法向公众承认男人打老婆是错的,但还是会用习惯的方式回应批评,“说我又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你们要从这件事里吸取意义。”
这一刻,他试图瞬间将自己家暴者的形象,转化成说教者,或者布道者。
教育者的壳
李阳把“英语教父”的称号,当作一件结实的外衣,在感受到外界的攻击和质疑时,这件外衣成了他最有效的防身服。
2011年中秋节,“家暴门”被曝光半个多月后,李阳接受了一名记者的采访,记者质疑他,你一直强调“家暴门”对别人的教育意义,为什么不反思自己?
李阳再一次把这个事件“上纲上线”,又把自己摘了出来。
“在镜头前,他会表现得很绅士,彬彬有礼。”这名采访过李阳至少6次的女记者评价,他会摆出真诚的姿态,尽管这种姿态多少有一些刻意。
李阳很看重教育者的标签,在他看来,人们追捧他,是因为他有着常人没有的超越自我、完善自我的能力。于是,在聚光灯下竭力呈现着冷静、克制、温和的一面。而这样的面孔,和在万人面前挥臂呐喊、在雪地里奔跑朗读英语的李阳又判若两人。
离婚案第一次开庭前,李阳特意更新了微博,让助理提醒记者关注。微博上,是李阳照顾Kim的照片,上面写着,“我依旧很爱你”。
这名女记者说,庭审后和李阳约在酒店餐厅采访,她刚走到餐厅,就见李阳拿起电话,“大意是说,他要把飞机改签,想好好陪陪孩子们。”也许这确是一次巧合,“但还是让人感觉刻意为之。”
这位女记者记住的另一个细节是,“家暴门”事件中期,一次庭审后,走出法庭的李阳对哭泣的Kim说:“你看,现在都没有多少媒体关注你。”
对于外界的揣度,李阳丝毫不介意,他觉得这都是小事。他跟着Kim来到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做了几次就放弃了,“我没必要看,都是扯淡,跟我们说要多爱扶,多沟通,道理是对,但没什么用处。”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更多人得到智慧,不管是牺牲我还是牺牲疯狂英语。”他曾说。
李阳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社会的重要性,他用了一个排比句,“我就是光,我在哪里,光就在哪里;我就是爱,我在哪里,爱就在哪里;我就是能量,我在哪里,能量就在哪里。”
自恋是一种病
犹如希腊神话中,纳喀索斯对自己水中倒影的爱,李阳也爱上了自己的个人形象。
“这是一种经典的自恋。”心理咨询师武志红觉得,这和李阳儿时的成长经历有关。假如一个人在婴儿时期得到了不算太差的照料,他的爱欲都会指向别人;而当抚养者不够用心,一个婴儿就会太多时候处于孤独,这时就会幻想一个完美的抚养者,这种虚幻的关系,重要性超越了一切人和一切关系。
李阳曾透露,他出生后跟着姥姥长大,3岁后才回到父母身边,而父母和太多家长一样,对孩子使用的是“打击教育”。
成年的李阳也会有恐惧的时候。早晨起床后的半个小时,他一度感觉非常害怕,“我觉得特别没意义,活着也没意义。”
为对抗这种痛苦,李阳会进卫生间,原地跳100下,洗个冷水澡,血液循环加速后,才把那个在虚无中无限下沉的自己拯救回来。
李阳说,自己得了抑郁症,只是病症一点点减轻,过去如果抑郁半个小时,现在只有3分钟,“重要的是,我能跳出来看自己,其实我们每个人多少都会抑郁。”
除了用对抗的方式找回自己,另一个方法是让身心回到疯狂英语中。武志红和李阳身边的人接触很多,他认为,这个时候,李阳和学生构成了一种特定关系—“神”在哺育亟须哺育的人,“所以为什么事业对李阳如此重要,这是他对抗自己内在痛苦的最佳方式。”
尽管李阳自己说“不会的”,但参加讲座的学员证实,每当学生们对他的鼓动做出热烈回应,李阳都会更加亢奋,他会有更精妙的煽动话语、更有力的动作。
8月12日,在酒店房间外的天台上,李阳捧着《我“疯狂” 我成功》的自传,高声朗读着英语,他居高临下、环顾四周,感慨道“多好的地方,每天早晨要是有成百上千的人在这里朗读,该多好。”
李阳并不觉得痛苦,反而说“我当然欣赏我自己”,欣赏的理由是,能在这么恶劣的教育环境下取得成功,能提供一套最好的教育经验和成功学,能拯救那么多人。
这就叫爱?
李阳评价自己是家庭、学校、社会三类教育失败下的产物。他说中国太多的父母都是不合格的,“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乱养的。”
儿时有一段时期,他跟父亲住在西安,父亲说,晚上你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吧,李阳的感受是“吓死我了”—父亲对他非常严厉,经常打骂他。
“李阳是个悲剧性的人物。”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主任王行娟说,李阳不知道如何与关系亲密的人相处,在这种关系里,他感受到的是暴力,不是爱。从小没有感受到这种爱,所以他不知道如何爱别人,爱妻子,爱孩子。
王行娟说,冷漠哺育冷漠,爱哺育爱。原生家庭的暴力延续到了他和前妻Kim的关系中,当他不高兴了,当Kim惹他发火了,他就选择了暴力的方式。
有记者曾问李阳什么是爱,他回答,“这个女人歇斯底里地攻击我,毁了我的名声,毁了我的事业,我还和她在一起,这就叫爱”。
然而今年情人节的前一天,当财产分割听证会在朝阳法院召开时,李阳在法院外面给每个记者发了一篇打印的文章(微博),标题是《一个美国变态女人在中国的梦想》。
一名记者回忆,Kim当时大喊李阳在侮辱她,而这位“前夫”调侃着对记者说,“你们看吧,这个神经病又来了。”
李阳认为,家暴的背后是中美文化之间的冲突,而家暴则是因为实在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他举了个例子,他会在网上夸Kim,说她很会教育三个孩子,是个好母亲,但这让Kim看见一定会生气,因为她更希望得到的评价是,她是个美丽的妻子,“矛盾就在这。”
8月12日,为了证明现在关系的缓和,李阳翻出微信里的聊天记录,说自己仍然每天和Kim、女儿通话。
微信里可见,小女儿用两种语言先后问“爸爸你在哪里”,李阳只回了两个字,“上海”—他已经很多天没见女儿了。
作为当事人的另一方,Kim,婉拒了新京报记者的采访。
在李阳看来,解决自己家庭问题的唯一方式,是关掉疯狂英语,“但那怎么可能呢?”
他说疯狂英语一定比家庭更重要,毕竟身后还有两千多人要养,面前还有那么多学生,“我不能因小失大。”
“复制,必须复制”
助理小柯说,李阳把太多的爱留给了学生。
6月22日,位于广州的疯狂英语总部基地,李阳和他的国际演讲家弟子、疯狂英语接班人以及全国各地的学员,一起度过了他的45岁生日。这是李阳第一次公开地过生日。生日现场,李阳要求把蛋糕保留下来,“他说,要分给随后参加英语培训的学生们,每人一小块。”
“他为什么这么拼啊?因为他身后有太多的人要养。”小柯说,和其他培训机构不一样,疯狂英语每一步决策的背后,是李阳个人意志的体现。
李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淡化个人的影响,他选择收徒,培养成千上万个“李阳”,将自己的成功学和英语培训方法传授给别人,“这样的扩散效果更好,所以我要复制自己,必须复制。”
关于李阳的培训方法,作家王朔曾有过这样的评价,“那是一种古老的巫术,把一大群人集中,用嘴让他们激动起来,就能在现场产生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可怜的人也会顿时觉得自己不可战胜,这与其说是打气不如说是省事或说愚弄。”
七年前,在湖南常德鼎城一中读书的罗婷,曾参加过李阳的疯狂英语培训。
八千多名学生挤在操场上,从下午两点到五点,所有人站立着仰视主席台。主席台上,李阳一只脚踩着不到半米高的围栏,露出一截白色的袜子。他一手拿着话筒,一手用力地挥舞着,不停与学生互动,“这一片!那一片!高一的同学!高二的!”
“他带着我们吼,我们就跟着吼,歇斯底里。”罗婷回忆,大家都对这种培训方式好奇,觉得新鲜,吼得也起劲。但结束后,身边极少有人按照他的方法来学英语,再回想那种画面,“好瘆人。”
8月13日,天津宾馆,“超级成功论坛”进入最后一天,在最后一节课之前,很多学员愤怒了,他们觉得被骗了。
学员们抗议、怒吼、争执、报警,马场道派出所的民警带走了几名主办方的人员和带头的学员。最后一节课上不下去了,学员们说,直到最后他们才醒悟,这场名为成功的论坛,与成功无关,仅仅是一种心灵刺激,和讲师们对个人价值的推销。
只是此时,李阳早已登上了从天津飞往武汉的航班,去拯救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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