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琵琶之思 听“琵琶皇后”章红艳“且弹且谈”

章红艳近照

黄永玉画作（局部）

　　“我感到特别幸运的是什么？我属于当下这个时代，但是我还见过老先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可能没有把他们的技艺都学到，可是我见过，有概念，有一些了解，我会珍惜那个东西，当你知道它好在哪里的时候，你会敬重，会珍惜，会怀有敬仰之心来看待。 ”

　　《草原英雄小姐妹》是吴祖强老师、王燕樵老师和刘德海老师1973年创作的，这是里程碑式的作品。到现在为止，也是我演奏最多的协奏曲，我真的是觉得它是琵琶当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乐曲。那个时候的创作，是集体的力量，取材中国的素材，运用西方的一些写作方法。吴老师把握总体作品的结构；而琵琶部分有刘老师的技术参与，技术参与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失去琵琶的音乐语言和它的特质；王燕樵老师配器，这是第一首用中国民族乐器与西洋管弦乐队协奏的乐曲，你想想这么一个结构，花了很长时间创作。众人的智慧，才是最好的东西，不失中国的特色。从某种意义上讲，“文革”时期，其它的东西可能真的非常糟糕，但在音乐的发展上，唯一的中西合璧是在那个时代出来的，洋为中用，应该说是拓宽了一些思路。我们说《梁祝》《黄河》 《草原英雄小姐妹》是20世纪最伟大的中国音乐作品，只有《草原英雄小姐妹》这一部作品是由中国乐器演奏的中国音乐，其它的东西都是西洋乐演奏的中国曲调，所以它的意义真的是非凡的。

　　老一辈琵琶大家林石城先生，他完全是传统式的师承教育出身的琵琶演奏家，他到了中央音乐学院，建立了民乐系教学体系，完全是从传统出发，可是林先生也很有包容性，他的观点非常明确：传统的东西不要变，但是可以去做很多新的东西。再接下来的代表人物就是刘德海老师，他得益于原有的民间的底子、传派的底子，还有一些地域特点，这成为他演奏时非常好的底色，后来他进入了中央音乐学院中，又接受了西方音乐的营养。到了他们这一代人的时候，从他们自己传统的角度出发，每一个人都从他的受教育方向接受不同的点，刘德海老师创作的很多东西，非常明显地取自于新疆的音乐，他听的东西非常多，接触的东西非常多，南方的、北方的，把这些东西提炼。他是一个非常活跃的人，有很明显的创新的路子，但绝不是凭空编出来的。我们后来的一些变化，如果仔细从一些传统的东西里找都能找到他的影子，可能我们现在做的东西，比如传统的技法在这里只用了两声、两下，可是我在这用了200下，强化的这个东西，把它提出来，强化，本来是一个小技法，是两个音，可是我现在变成了一个段落，变成了一个音乐整个的段落，这样的东西就拓开了。包括现在的创作，我们所能够接受的这些东西，决不能脱离这种关联。我不觉得人人都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刘德海非常伟大，他写了那么多作品，而且不只是一首作品好，他有很多的作品都非常好，而他代表了一个时代。

　　走到今天，我是这样想的，刘德海老师其实是非常成功的一个模式，就是他能做到这点，别的人根本就做不到。除了他之外，也有很多人做了，可能没有他的量那么大，或者成就很难跟他相比。而再到我们这一代的时候，跟他那个时候又不同了，我感到特别幸运的是什么呢？我属于当下这个时代，但是我还见过老先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可能没有把他们的技艺都学到，可是我见过，有概念，有一些了解。我会珍惜那个东西，当你有了解，知道它好在哪里的时候，你会敬重，会珍惜，会怀有一种敬仰之心来看待，到现在为止，真的觉得我差得太多了，我会觉得那个时候如果再多学一点有多好。

　　“在那么安静的情况下，一个音一个音地磨。磨到跟我心手统一，我心里想要这个；磨的过程当中我不满意，是因为这个东西没有出来，我听到的东西跟我的还有距离，所以我就能一直磨下去。 ”

　　作为我们这一代人，我们有没有能力，有没有这个本事，有没有资格做一个合格的传承者？太难了。中国的文化是要这样传承的，我们为什么会这么骄傲地说我们有几千年历史？就是因为中间不断有优秀的传承者，传承下来，才能让我们今天看到这些东西。如果没有这些优秀的文化，那么你的民族以什么屹立在世界上？

　　我一定用我的现代意识，用我和你可以沟通的语言来诠释这个传统。是不是说我一定要去改变这个曲子，要把曲子变成另外一个样子，这才叫创新？我们能不能把传统的高贵的精神在我的演奏中保留得更多一些。比如演奏华彦钧（阿炳）的《大浪淘沙》 ，我弹的《大浪淘沙》跟谁的都不一样，今天我们要呈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已经是完全不同于民间当时的传统方式，演奏者拥有了更现代的技术，要准备好这个技术，才有可能把这个东西传递出去，从声响上就要有要求，音质上要美，大珠小珠落玉盘，在诗歌中那么美的东西，是不是可以从现代当中一下让人感觉到。现在的呈现，我跟林石城先生弹的完全不一样，可是我没有动他的一个音。林先生在世的时候听我弹，跟我说你把《龙船》的气势弹出来了。《龙船》是非常特别的曲子，跟别的传统的民间曲子都不一样。 《龙船》是浦东派琵琶历史记载当中的代表作。清代浦东派琵琶演奏家陈子敬是《龙船》的演绎者，特别棒，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模仿锣鼓，那时的人喜欢模仿锣鼓的乐音，陈子敬也曾经被称为“天下第一琵琶” ，可是曲子后来就没了，找不着这个乐谱。这首很重要的曲目，流传了那么一点点段落，后来林先生跑到陈子敬后代那里去找，问他们的老人，问他们到底《龙船》是什么样的，结构是什么样的，后来是林先生找到了这首曲目。

　　这个曲子，我觉得它有中国式美学在其中，看似无形，但它里头好像变化多端，其实它全有形，有非常严格的一些技术要求，非常难弹，对现在的学生们来说挺有挑战性的，比《十面埋伏》还难，因为它的千变万化，它里面的这些东西，也体现了中国民间乐曲的特点。琵琶这件乐器是极为千变万化，如果听一场琵琶音乐会，不会觉得特别雷同。或者说琵琶这件乐器“能文能武” ，有文曲又有武曲。它既能细腻，又能粗犷，它的反差非常大，它的演奏幅度非常大，所以很难，技法很多。

　　我心里特别崇拜阿炳，他不用粉饰，不追求华丽，而且我演奏《大浪淘沙》 ，都比别人要放慢速度，因为我觉得那样对我自己内心的理解更好，每一个音，非常质朴，甚至是直白，推拉音的时候都不是很媚态的。他对人生有着强烈的感叹，所以我的音乐会常常会演奏这首曲子，我希望大家也能了解阿炳除了《二泉映月》之外，还有这么棒的琵琶曲，据说他琵琶的演奏比二胡还要好。 《大浪淘沙》不纯是古曲，但它是带有古曲风貌的作品，带有自己很质朴的情感。我说得直白，是直接出来的东西，一个音一个音，那么的纯、直，如果夹杂着一点点柔情蜜意的时候，这个曲子一下就不同了。我自己练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在那么安静的情况下，一个音一个音地磨，磨到跟我心手统一，我心里想要这个；磨的过程当中我不满意，是因为这个东西没有出来，我听到的东西跟我想要达到的还有距离，所以我就能一直磨下去。

　　“对于音乐的发展而言，我感谢琵琶有它的难度，因为这些经典作品，使这件乐器走到今天，它一直都没有太失格，保持了它的文化品格。音乐家所要做的事情，无论在哪个时代，必须去唤起人们内心当中那份对美的追求。 ”

　　在办音乐会的时候，我会发现什么是真正能留下来的，什么东西在教学上是有效的，那就是传统的东西。因为传统不是一个人创造的，想想看，为什么我们没有办法推翻西方的传统？就是它太扎实了，琵琶曲《十面埋伏》太扎实了，你想动它一个音，就完了，你就错了，肯定是这样的。它是多少代人传下来的，传统的曲子没有作曲家，这也真的是中国民乐特别伟大的地方。乐曲的发展，数不清的音乐家；乐器的发展，数不清的工匠……我真的心怀感激，在这个时代，手里有如此灿烂的遗产，我觉得我的能力很有限，但是我想我做不到那么大，那么就坚持做一点点。

　　如今传承下来的几十首琵琶作品，如果你去分析乐曲的结构，它是很科学的曲式结构，这样必然就会知道在某个阶段都是有一些大家进行了加工，不断地加工，而且我们的文人还有特别可贵的地方，要知道琵琶传承最早的乐谱就是单音，没有这么花哨的技法，给你一个谱子，整个谱子全是单音，后面是靠你自己去演奏出来的。而我们现在是太急于树立自己，比如他觉得动了几个音那就是他的，那么赶快写上名字。而古人把作品搞得这么完整，没有作者，我太敬佩这样的东西了，其实是看到了一种人格，看到了一种品格，看到了这样一种高尚的东西，高贵的东西。所有这些古曲，进行简化、加工，再到后面又加工，再到后来再加工，变成了现在的《十面埋伏》 ，技术有多么的复杂。我们的人老在说传统的东西过时了，我们要现代。什么是现代？好，当我走到国外去演奏《十面埋伏》《霸王卸甲》等作品的时候，外国人都以为这就是现代作品。

　　琵琶跟有些乐器不太一样，他们都说琵琶太难了。辩证地想，有时真要感谢琵琶难。琵琶这件乐器从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唐代的实物琵琶，上面只有几个柱，才五个音，弦松一下，往下按，变成高低不同的音高。高低不同的音由张力来产生的。后来从拨改成指头弹，慢慢这个乐器变成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变为竖抱。出现了什么呢？从外形上看，棒形、梨形，各种各样的型的琵琶，敦煌壁画里有50多种琵琶，从那个时代的那么几个音，到后来竖着弹以后开始加，想想看，这样的工程，这是一个人类的工程，是一种文化工程，走到今天，到我们手中，我们应该做什么？在我心里是很沉重的，它所包含的文化含量是沉甸甸的。

　　对于音乐的发展而言，我感谢琵琶有它的难度，感谢琵琶的传承一直没有断，就有了这批代表传统精神的东西，比如说《十面埋伏》 《霸王卸甲》《阳春白雪》 《塞上曲》 《月儿高》 ……光听这些名就知道它有文化，因为这些经典作品，使这件乐器走到今天，它一直都没有太失格，保持了它的文化品格。我觉得我的观众越来越多，是因为我觉得大家希望你不失格，我所做的事是人们期待的事，不是标榜自己，我就是觉得这是时代期待的。音乐家所要做的事情，无论在哪个时代，必须去唤起人们内心当中那份对美的追求。

（文章来源：中国艺术报/作者： 张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