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暧昧》剧照 |
如无意外,今年话剧界的《富春山居图》已经新鲜出炉了。
并不是我故意刻薄以夺人眼球,而是我看完本剧之后最直接的感受。除此之外,还有愤怒。
一 为什么写?
《暧昧》这出戏更可以被看作是由两个独幕剧组成的。
这两个独幕剧,无论从结构、剧情还是语言,其质量都只能算是戏剧学院大一新生完成的习作,好像是上完一堂写作课之后,第一次听说“三一律”,“突转与发现”,“悬念和延宕”,自己动笔写剧本来理解这几个专业术语。
然而,比技巧拙劣的习作气更可怕的,还有创作意图上的猥琐气和创作习惯上的油滑气。
事实上,如此严谨认真地追究这个戏的剧本问题,好像是一个外科大夫,给一个布娃娃做心脏移植手术。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样两个故事。
场刊上对《暧昧》的主题给出了自己的解释:“……暧昧是不着风流,却道尽风骚。暧昧,又不只是男女关系,它是历史与历史之间的关照,是时间给时间的产物……上海从来就是一座相当暧昧的城市……它是自己与自己暧昧,它暧昧的是自己的过去,还有未来……舞台上的暧昧,说的是一对男女,投射的却是这座城市的百年变迁和现实面里。”
我不得不说,编剧在这段话里讲清楚的事情,抵过了整场演出试图做出的所有表达。而舞台上发生的全部,都和这段话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在大部分时间里,剧本所描写的,恰恰是和主题精神完全相悖的。
所谓男女之间的暧昧,是惺惺相惜,是若即若离,是发乎情止乎礼,是编剧所说的不着风流却道尽风骚,更是他不断强调的“将日未日”。只有先写好了这对男女之间的暧昧或者是暧昧的不复存在,才能够使人联想到其他的。
而如今在舞台上,我们能看到若即若离吗?能看到“将日未日”吗?
我只看到了一个男人为了中学生般幼稚的打赌而无所不用其极地欺骗舞女,末了用这只是一个玩笑轻轻带过,还不忘嫌弃舞女年老色衰。我只看到了另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地耍一个假正经的中年妇女,毫无廉耻甚至洋洋得意地说自己卖身的经历。——真不知道,要怀有对女性多大的恶意,才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羞辱女性和女性的智商。
自始至终,我只看到了“日”,没看到“情”。只有“日”没有“情”,不是别的,就是A片。不,我甚至连“日”都没有看到,这充其量就是早期香港粗制滥造的三级片,假得像搞笑片。
而只要人物一直在台上讲下流的双关语,而始终不发生实质上的性关系,就是所谓的“不着风流,道尽风骚”了?——不,这是低俗,其本质就是小县城的歌厅秀。
舞台上尽是几百年前的老段子,又旧又土又俗,还要补一句:“你这个人老龌龊的!”“不,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往那儿想了才是龌龊。”——什么叫猥琐?这就是。
不是不能讲黄段子。美国和英国无节操的情景喜剧,它们的高明之处并不在于讲了多少关于生殖器的笑话,而在于那份自嘲,那种反应敏捷的幽默感。
还要琢磨这些笑话和剧情之间的关系。依然要举美剧的例子,《无耻之徒》涉及的情节有滥交性瘾等种种重口味,但剥离开这些夺人眼球的话题,它最终在讲的还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相濡以沫的爱情依然被赞颂,相互扶持的亲情依然被强调。观众就好像亲眼见证了在一片泥泞中,开出了一朵花。
泥泞是为了反衬出花的,而在《暧昧》里,无论古今,只有一片稀拉拉的泥水。
说到这里,主创可能要解释,这个戏不是给你们年轻人看的,你们年轻人看《无耻之徒》,看《小不列颠》,口味都被养重了。我们这些笑话,是讲给中年观众听的,你看,他们在台下笑得多开心!
那好,既然这样,我建议下一部《悱恻》也不要费神写什么剧本了,直接让两位演员在台上开搞吧——观众岂不是更开心?更释放?
还有所谓的投射城市和映照现实呢?
不是开头放两句“桂花绿豆汤”的吆喝,当中插两句上海话,就是上海风情了。那换两句“切糕饽饽糖葫芦”,“你丫你大爷”,不就是北京故事了?
如何写出一座城市的特色,要看选择写这座城市中的什么人。
上海人是什么样的?上海人是顶顶讲究“吃相”和“派头”的。再看看《暧昧》中的舞女,男客,男妓,女人,一个个张牙舞爪,斯文扫地,哪来吃相派头可言?
舞女智商堪忧同时毫无风情,不懂欲拒还迎最后还给我来了出圣女贞德。这是大上海的花国舞后?是尹雪艳旁边的端茶丫头吧。
男客毫无风度同时穷凶极恶,不懂女人心最后还给我来了出如此幼稚的打赌。这是大上海的花花公子?是十六铺码头跑单帮的吧。
再说当今的故事,男妓流氓阿三,女人花痴神经——这是选来代表当今上海的人物?即便要写,请问作者见过在街心花园跳舞的阿姨吗?见过在宜家餐厅轧姘头一坐就坐一下午的中年男女吗?听过他们的对话吗?
我忍不住想将剧中台词如数奉还:“你,见过上海人吗?”
也许作者还是另有深意的!比如剧中的女性角色都象征着上海,老上海是风情万种的,新上海是道貌岸然的,但都被男人骗了,那男人象征着什么呢?难道是……咳!何必呢。
二 为什么做?
这样千疮百孔的剧本出来之后,我不知道导演、演员、制作人到底有没有开过会讨论,还是就这样下地排练了?
从成品来看,答案应该是后者。
于是,我又看到了猴子耍把戏般的小品表演,本土栏目剧般的粗糙搭景和几乎不存在的导演处理。
唯一可以被称之为“导演处理”的也许只有收尾处那个转台的运用了吧。
我真是要为这个转台大声鼓掌——一个导演,在舞台上耗时耗力地做了一个转台,就用了一次,还是如此没有想象力,没有舞台特性,如此短促无力的一个收尾。难道不足以展现他忽悠投资方的卓越能力吗?
可是,就算我能原谅各部门在这部戏中体现出的能力上的不合格,我也无法原谅,这样一群主创,他们做这部戏时有违专业,有违良心的态度。
这部戏的主创们,一个个顶着“剧作家”、“表演艺术家”的名号。你们是拥有社会资源和话语权的知识分子,那就请拿出一点点,和你们头衔相称的自觉来。
我说的是自觉,不是实力,不是演技,不是能力,而是最低限度的态度。对艺术敬畏,对观众负责的态度——这是你们逃不掉的责任。
萨义德说:“最不应该的就是知识分子讨好阅听大众……重要的是知识分子作为代表性的人物:在公开场合代表某种立场,不畏各种艰难险阻向他的公众作清楚有力的表述。”
阿瑟·米勒说:“戏剧的一个主要作用,是向人们展示人类的重要性中的更高尚的一面。舞台正是进行思想探讨、哲学探讨和最热烈地讨论人类命运的场所。”
请对照这两条,扪心自问,你们在做的是什么?
不要跟我说什么现在这个时代要求这些太苛刻了,什么我们要考量市场和观众的需求——要这么说,下次就不要在场刊上印什么“剧作家”、“表演艺术家”了。
是的,这出戏肯定是一次成功的商业行为,票房卖座,观众反响热烈——《富春山居图》何尝不是?《小时代》何尝不是?
那么请问,代表着本土文艺界最响亮名字的各位,你们聚在一起,难道就为了做出一部话剧界的《富春山居图》,还是只有能力做出一部话剧界的《富春山居图》?
你们拥有比刚起步的年轻人优越得多,自由得多的创作环境,拥有比一般话剧人丰富得多,优渥得多的资金支持。你们站在行业金字塔的顶端,是榜样,是标杆,是很多从来没有看过话剧的观众第一次走进剧场的理由——然后,你们就搞出这种东西来愚弄观众?
为什么写?为什么做?
我不希望,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计较这种心照不宣的生意,变成是不开窍和不合时宜的。因为,这就是一件值得计较的事情。
当然,如果你们一定要做,请把一千部、一万部《富春山居图》留给电视电影,把剧场还给观众吧。
因为,还有观众把剧场当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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