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声川为《如梦之梦》创作的乐谱《走进你的梦》(部分)。 |
“如果你要做演出,你要拿出你的喜马拉雅山,因为世上已经有太多的超级市场了。”
这是5月乌镇戏剧节上,赖声川与Eugenio Barba(实验戏剧大师)对谈过程中Barba提出的观点,赖声川也将这句话记录在自己的微博中与大家分享,想必是因为赞同。
看《如梦之梦》(以下简称《如梦》)之前已经对整部戏的状况略有耳闻,环形舞台、叶锦添的造型,八小时史诗巨制,横穿台北、上海、北京、巴黎、诺曼底,三十位演员演绎一百多个角色等,这些对我来说确实是有吸引力的亮点,简直像上了多重保险一样,心想,这次应该是能看到一座喜马拉雅山了吧。
事实上,当我走出剧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并未看到喜马拉雅山,我看到的还是超级市场,不同的是,它不是遍布于大街小巷的罗森好德良友,也不是动不动就甩卖打折的乐购家乐福麦德龙,而是一家在上海高级商圈里常常能见到的、漂亮温馨的进口超市。
我想,去过进口超市的人应该都有这样的体会,它装潢简约而现代,永远播放不轻不响的外国音乐,货架上的物品始终琳琅满目,几十种牌子的奶酪、啤酒、巧克力铺天盖地向你涌来,它们有着你从未见过的漂亮包装,甚至附送法兰西风味的雅致小礼物,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简直觉得自己好像到了天堂。
但说到底,这也就是奶酪啤酒巧克力;说到底,这也就是一间超级市场;说到底,只有在物资匮乏的社会里,人们才会对一间进口超市产生这样多的神往和喜爱。
而《如梦之梦》正是这样一间进口超市。
在这里,我要把《如梦》的观众分为几种不同的类型,来讨论不同类型的观众分别可以从这出戏中看些什么,然后你可以决定要不要去受这八小时的洗礼。
1
首先,第一类观众当然是粉丝。
我真的要大声恭喜胡歌和李宇春的粉丝,你们的偶像在这出戏中有不错的表现。
我看的这一场,胡歌饰演年轻时期的五号病人。比起《最后的尹雪艳》里不咸不淡、加起来不超过半小时的表演,《如梦》真的解救了胡歌!
我判断一个演员戏演得好不好的标准非常简单,那就是,能不能让我相信这个人物。
胡歌是戏剧学院科班出身,但他的表演没有舞台剧演员很容易沾染的拿腔拿调的坏毛病,他自然、松弛,像是质地非常好的粉底液,轻轻盈盈地贴合在皮肤上,这种“裸妆式”表演令观者舒适。
在戏中,胡歌步伐的速度、微微驼着的背和讲台词时音量的大小,都让我相信他是一个持续高烧患者;而到了五号与江红在巴黎的那几场戏,让我简直怀疑胡歌和那位女演员生活里根本就在谈恋爱吧?那种亲密的氛围、生活化的状态都让我相信他们就是一对真实的情侣。
同样的,当我看着台上李宇春扮演的医生小梅,我完全没有想起过她是“春哥”,也许李宇春在表演上的初出茅庐反而让她更从容地演好了同样初出茅庐的医生小梅。而作为一个明星,李宇春有她的老实,她在台上完全没有展示、炫耀,提醒观众“快看,我李宇春在演戏了”,事实上她把自己的光芒收到最小,将自己容纳进一位年轻医生的生命中。
当然,除了以上二位,我相信观众中还有不少冲着金士杰、许晴等去看戏的,我只想说,《如梦》的满台演员都算争气,他们有力地凝聚在一起,你并不觉得哪一个角色是突兀的或异质的,他们的意志力如此集中,哪怕只是在沉默中绕圈行走也不曾有过一刻松懈,而这一切使整场演出形成一股完整的气息,相互平衡,相互制约。
所以,如果你是一个冲着演员去的铁杆粉丝,你不会感到太失望,起码你还能看到穿着吊带丝绸睡裙,袅袅婷婷走路的许晴。
2
第二类观众:戏剧爱好者。
我相信,愿意花费近千元,购买一张八小时话剧作为日常娱乐活动的人,应该是戏剧爱好者无疑。
既然是戏剧爱好者,那当然就不是看看明星、凑凑热闹那么简单了,他们要么是赖声川的死忠支持者,要么就是平时保有看戏习惯的文艺青年,这些戏剧爱好者是要看“门道”的。
那么除了明星,《如梦》有没有“门道”可看呢?
再次恭喜各位。
首先,我认为,赖声川是一位非常懂得“大剧场演出”是怎么回事的导演,我认为另一位懂得“大剧场”的导演是香港的林奕华,我建议各位导演朋友可以趁此机会好好学学什么叫“大剧场调度”。
回忆一下我们看到过的大剧场演出,基本上,就是让A和B站在很大的场子里,站着说话,然后换B和C在很大的场子里,站着说话,再换A和C在很大的场子里,站着说话,详情参见不久前的《志摩归去》。
为什么让ABC轮番站着说话不能算调度?
在这里我要引用英国文艺批评家克莱夫·贝尔曾提出的“有意味的形式”理论,相信很多人知道这个理论,克莱夫·贝尔说:“在各个不同的作品中,线条、色彩以及某种特殊方式组成某种形式或形式间的关系,激起我们审美感情。这种线、色的关系和组合,这些审美的感人形式,我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有意味的形式就是一切视觉艺术的共同性质。”
创造“有意味的形式”应当是导演的自觉和职责。
在《如梦》中,我看到了赖声川导演对形式感的把握,对美的把握。他采用“叙述者-表演者”这种多人演绎同一人的间离手法,不仅使得场景在衔接上更为流畅,更使本剧的空间得以延伸,形成现实空间与心理空间两个层面,让人物的心理逻辑更清晰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形成人物自身的一种关照。
就单个场面来说,年轻的五号病人决定进行环球旅行的机场场面,中场休息时提着箱子站在台口的旅人等待的场面,一个个次第出现的江红重复煎蛋的动作场面,叙述者在讲述时,他的分身在环形轨道上耐心行走等待接力等等不胜枚举的场面中,赖声川都让演员错落有致地站成、走成、定格成了一种和谐的建筑美。
而这些静止的画面本身就包含着一种审美倾向。借用林奕华曾经评价自己的戏时说的,对于坐在离舞台最远处的观众,即便他们听不清台词,看不见演员的表情,至少也能把整出戏当巴兰钦的舞蹈看。而这就是造型艺术的魅力。
在赖声川的舞台上,我充分看到他懂得怎样将形式、造型充盈在整个空间内,大剧场不再只有物理意义上的大,而具有更丰富的层次。
其次,《如梦》堪称史上少有的“各部门绝不拖后腿”的戏。
舞美,非常精致地营造了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建筑特色,色彩和谐,概念上也保持了镂空的框架这一统一的概念。场面上的道具细节也照顾周全,让我完全相信人物所处的情境。印象深刻的还有城堡和天仙阁的那几盆花,这种锱铢必较的态度,才是真正对美的敬重。
灯光,总算没有恐怖的五光十色“舞厅灯光”了,尤其难忘的有两处,象征飞机起飞的那一束从舞台照到观众席,缓缓上升的灯光,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统一。诺曼底湖畔的蓝光,那一条极细的蓝光横穿湖对岸的纱幕,像极了Barnett Newman(极简主义画家)的抽象作品。
服装,想到《永远的尹雪艳》里张叔平设计的旗袍,真的很想对他说,好好学学人家叶锦添。用叶锦添自己的话来说,这次的服装设计“泛泛看上去,他们是一片色块儿,可是走近看,特定的人物身上有特定细节,也许是一个耳环,也许是偏爱一种颜色。他们是邮差、是文员,每个人都不一样,你一定能认出他。”没错,因为这次演出,观众离演员的距离非常近,所以服装和配饰的细节、配色都做得非常出色,即便是上百个角色,也没有出任何差错。
音效,感谢上帝,音量恰到好处。恰到好处!这一点真的让我非常感动。
3
第三类观众:读过《乌托邦彼岸》、《小径分岔的花园》、《肠子》,读过《冬夜,一个旅人》和《看不见的城市》,看过《摩诃婆罗多》、《沙滩上的爱因斯坦》,看过电影《巴别塔》、《撞车》、《暴雨将至》,追过美剧《迷失》、《触摸未来》等的戏剧爱好者。
我想,如果你在此行列,那恐怕你看完这出戏,是要感到失望的。
如果要问,《如梦之梦》的软肋是什么?
很简单,是故事与格局。
故事、格局怎么了?故事单薄,格局小气。
肯定有人要对我大声疾呼了,这个戏故事还弱格局还小?!那市面上哪个戏不弱不小?!可问题是,你打着“剧场史诗”的名号,那我怎么能以看《故事会》的标准来衡量这部作品呢?这对你对我不都是一种怠慢?
要分析故事与格局这两个问题,我们必须首先回到《如梦》这出戏的创作原点,也就是1999年,在场刊中我读到,1999年的时候,赖声川导演任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系轮值导演,他在学校的布告栏上公布了一个简单的构思,并计划征选十二名演员,没想到结果来了六十位同学,于是原先的构思废除,赖声川决定排演一个能容纳六十位演员的戏,之后,就有了校园版的《如梦之梦》。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出发点,让六十位同学都有戏可演。而《如梦之梦》这样的结构与故事在千禧年前的中国,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观念前卫。而当它以一个学期汇报的面目在一所大学校园里进行演出的时候,就更凸显出它的气势恢弘、与众不同。
但是在14年后的今天,《如梦之梦》的故事就显得非常平庸了,当然我不否认故事里还是会闪现激动人心的时刻,比如:第一幕的自他交换,第五幕的第七颗煎蛋的轨道,又比如一些小的设定,像永远发烧的人、监视一个不存在的人,但这几处火花如同濒死之人偶尔闪现的回光返照,挽救不了整个故事的平庸。
看得出来,赖声川想通过这个作品脱离单纯的“情与理的世界”,进入更形而上的王国,所以,他将故事包裹在生死梦幻的美丽外衣之下,以“一个人说故事给另一个人听”的方式展现剧情,于是我满心期待要看他讲出怎样的故事,但我看到的仅仅是:一个民国上海妓女被迫与真爱分开,远嫁他乡,获得思想自由;一个大陆偷渡客和一个婚姻失意的台北男人在巴黎相遇,度过美好时光并最终分离;一个菜鸟医生与一位濒死病人之间的博弈。
这样的三个故事,和生死到底有多大的关系?
这样的三个故事,怎么对得起“说故事”这个形式?
这样的三个故事,为什么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地诉说?
它们太像表演系、导演系学生做人物观察训练时会出现的作业了,也太像戏文系学生独幕剧写作训练时会出现的作业了。它们又老套,又司空见惯。
那么,什么叫“说故事”?
比如《聊斋志异》,蒲松龄坐在村口讲述的可不是妇孺们在菜场就能听到的故事,比如薄伽丘的《十日谈》、恰克·帕拉尼克的《肠子》都是剧中人自己说故事的典范,这些故事充满着令人讶异的想象力,它们都有精巧的结构,陌生化的距离和神来一笔的转折。
我知道又有人要大喊,“你太肤浅了!你对故事的理解就是要充满悬念突转外加重口味吗?那你去看《良友》好了!我告诉你,所谓的故事,就是已故之事,就是清清淡淡,如同往事随风!”
那这位“往事随风”看官,我只想请问,你的诉求如此简单,为什么要看一场票价上千元,时长八小时,并号称“史诗”的话剧?这样的三个故事,你分别可以去看《小凤仙与蔡锷》、《爱在日落黄昏时》和《实习医生格蕾》,你可以不花一分钱获得类似的情感体验,还没有人规定你必须在八小时里看完。
所以,我并不是说,只有百转千回的才称得上是故事,我始终认为,当一个人正儿八经地要说故事给你听,那你的期待一定不是“清清淡淡,往事随风”,这样的故事如果去上《康熙来了》,大概只会被小S嘲笑,点在哪?
而我想看到的,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具有独创性的故事,不是职场励志戏,不是小清新爱情戏,不是民国苦情戏。
我知道,接下来又会有一群人苦口婆心地劝我,这不是一个清淡的故事,这是一个有点的故事啊!你看它里面的小勾连!
好,我们就假设《如梦》的故事还算有意义,那就让我们深入到每个故事里,去仔细推敲。
我知道许多人会为剧中的几处勾连而感到兴奋,比如:顾香兰和江红住同样的巴黎小公寓;五号和江红花1550法郎住顾香兰与伯爵的卧室,而伯爵佯死后正好只留给顾香兰1550法郎;五号的妻子做看见敌人跌坠的梦,与顾香兰看见王德宝真实的跌坠。
我只能说,如果你看过《撞车》、《迷失》或《触摸未来》,那以上三处勾连真的太小儿科了,《撞车》的勾连环环相扣,《触摸未来》每一集都在全球范围和你搞勾连的小花样甚至搞到观众彻底麻木。
这才是让我感到激动和兴奋的勾连。
我觉得戏剧作品或影视作品中做得好的勾连,除了要达成神秘主义意义上的“偶合”效果,更重要的是,这种“偶合”能影响甚至推动人物当下的选择和行动,而人物的选择和行动又牵引出下一次“偶合”。
而《如梦》里的勾连几乎不对人物产生任何影响,王德宝的跌坠是五号妻子选择失踪的原因吗?顾香兰与江红住在同样的公寓,所以两人会拥有同样的人生吗?从剧中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它们只是生活中我们可能遇到的无数巧合之一,仅此而已,那这种勾连就失去了它的意义,这样的勾连是拙劣的。
当然,如果有的观众说,他就是喜欢单纯的不具有任何意义的巧合,那么我推荐你去读保罗·奥斯特的《红色笔记本》和村上春树的《东京奇谭集》,里面专门记录两位作家人生中真实的或假想的关于“巧合”的故事,并且,他们非常恰当地采用了短篇小说的方式,来容纳这种类型的故事。
事实上,两个叙述者一开始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事”,已经很好地概括了他们各自的人生:牧羊人梦见妻子死了,自己和另一个女子展开生活,但那个女人又无故死了,醒来,发现是梦一场;一只小鸟一直想逃离笼子,为此漂洋过海,想落脚了,发现海面上的浮萍实际上依然是笼子——请告诉我,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命题,为什么一定要放在一个戏里说呢?
如果硬要说五号寻找失踪的妻子,和顾香兰寻找火车失事后的伯爵,是人生相似的境遇,那真的还不如跟我说,他们的相似之处是他们都是人类好了。
这种相似和这个戏的勾连一样,只形成了巧合,没有成为意义。
还有人说这是“一出梦的戏剧”,何必那么执着于寻找答案?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还不一定呢。可我想说,如果这真的是一出梦的戏剧,那么整个故事就太重太实太矛盾冲突了,完全不像一出梦。还有人说导演将几个故事交叠,布置成了一个层峦叠嶂的迷宫般的世界,可我也不觉得这是迷宫,我觉得这只是一个正方形里套着另一个正方形而已。如果大家真的喜欢“迷宫”的概念,不妨去读阿根廷小说家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那才是真正关于迷宫,关于时间,关于空间的故事。
最后,更有导演本人亲自解答:“很多人问我这出戏什么意思,如果我说没什么意思,你一定不接受这个答案。我想说的是,只是让角色把故事说给你听就好。”——这实在是太偷懒的回答了,把所有的巧合、勾连、不知所云统统放进这个偷懒的说辞里:“这就是人生啊,真要说有什么意思,其实是没什么意思,你自己体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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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我对故事的一点想法,最后,我还是要回到八小时和史诗这个问题上来,我执着于这两点就是因为,我认为,很多人总是错误地认为一出戏的体量与它的意义成正比,好像八小时的戏就一定比两小时的戏更有意义,好像一部戏跨越了几十年,众多人物、地点,就能证明它是史诗了。
是的,罗伯特·威尔逊1973年首演的《沙滩上的爱因斯坦》全长五小时,全剧分为蒸汽时代、电气时代和航空时代三个部分,表达了人类从自然迈向核爆的过程,其中还夹杂了导演的很多尝试,如:去文本、拼贴、去中心等。
彼得布鲁克1985年首演的《摩诃婆罗多》全长九小时,改编自古印度史诗。
汤姆·斯托帕2002年首演的《乌托邦彼岸》全长九小时,讲述19世纪在俄罗斯以及整个欧洲上空的革命风云,登场人物有:巴枯宁、别林斯基、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马克思等,再现了近代欧洲一段非常重要的历史时期。
我举这三个例子,只是为了说明,它们符合超长话剧的意义,它们关乎人类的历史,它们着眼于个体,却辐射到全人类的命运,它们都不是一部美国的作品或一部英国的作品,而是一部人类的作品。
而在《如梦之梦》中,我没有看到这样的气势,没有看到它用生或死观照全人类的命运,更没有看到史诗,它用八小时的体量讲述了三个精致的独幕剧水准的故事,低了,小了,可惜了。
所以,《如梦之梦》绝不是喜马拉雅山,而仅仅是一间漂亮温馨的进口超市,会在物资匮乏的社会里受到疯狂追捧。但如果有人硬是要把我在这超市里困八小时,我还是有点不乐意的。
当然,就像这篇评论的标题中说到的,瘦死的骆驼总是比马大,如果有人觉得我太苛刻,要我把《如梦之梦》和市面上一般的话剧做比较,那我真的能说出一堆好话来,但是骆驼总是不能和马比的,骆驼就应该和骆驼比。
如果非要拿着骆驼和马比,那真是看轻了赖声川,看轻了《如梦之梦》,也看轻了戏剧。
(注:本文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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