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三月号封面故事任志强:强捍 |
《人物》三月号封面故事|任志强:强捍 |
《人物》三月号封面故事|任志强:强捍 |
文|张卓 摄影|童梦 化妆|小白 灯光|No.1 Studio
任志强先生身份复杂,立场既左又右。他既是高干子弟、“红二代”,又是体制的尖锐批评者;他从房地产行业“黄金10年”中得益颇多,又对过去10年持批评态度;他是国企领军人,又长期高喊“消灭国企”;他信仰共产主义,又认为实现它的途径只有“民主”、“宪政”与“市场经济”。
他的公众形象强势、好斗,与一切看不顺眼与侵犯利益的人或事为敌,不讲情面,不愿意做任何妥协。他战斗的姿态坦率、直接,言论常常挑战公众情感底线,有时甚至近乎于粗暴。但他内心也有颇为柔软的一面。
没有独立思考,他怎么能认识到政府也许是错的?
2月26日,北京天气转暖。傍晚6点,任志强先生拿着iPad,从位于华远总部二层的办公室踱到一层的演播厅。这里马上要开始一场读书会,由任志强和金融博物馆联合主办。现场500个预约座位,全部坐满,工作人员正在向站着的观众发放五颜六色的塑料泡沫板。
2月底的这一期读书会,是蛇年第一期,邀请的嘉宾是经济学家王小鲁与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所长贾康,主题是讨论“灰色收入”。上场前,任志强担心讨论陷入专业领域,观众听不懂,提醒本场主持人、《英才》杂志社长宋立新,向两位学者发问时,尽量显得“无知浅薄”一些。
他不停地用iPad和手机来回刷着微博,时而将眼镜摘下,举起iPad拍照—华远地产办公楼的每一层都布上WiFi信号。嘉宾和观众合影时,他命令“大家往后站一点”,约3米高的红色背景板上写着“阅读丰富人生”。
任志强对“读书会”的重视,等同于王石痴迷登山。两年内,读书会已经办了28期,现在每期报名人数超过7000。一年前,任志强投资1000万,按“央视标准”将办公楼一层改造成演播厅。
俞敏洪、马云等忙碌的企业家愿意来老朋友任志强的读书会,这让他的场子显得很高档。“潘石屹想来,我没让来,我认为他在读书的级别上分量还不够。”在任志强的理想规划中,邀请尽量多领域的意见领袖:从省部级高官到民间历史爱好者。
“没有碰撞就没有火花”,任志强喜欢嘉宾互掐。比如许知远和陈志武那场,一个谈物欲横流,一个谈金融之美。散场后,陈志武跟主办方提出,要再来一次,因为讲得不满意,被许知远搞得完全没有发挥出来。
读书会事先没有任何彩排,主持人也不允许提前与嘉宾交流,只有一次破例:柳传志担心现场出现问题,找了一个熟悉的主持人事先沟通,这让任志强有点恼火:“我非常反对,要不是通知已经发出去了,我就不让他来了。”
任志强认为,“开启民智”是他现在义不容辞的责任,“读书会能让大家独立思考,能够正确地认识问题。‘独立’‘思考’这两个不能分开。没有独立思考,他怎么能认识到政府也许是错的?现在我们的民众,基本上是政府让你干吗你干吗,而民主制度是政府让干吗,我得问问为什么”。
最近5年,他阅读了许多大部头的国外民主宪政经典文献——美国宪法修正案、《联邦党人文集》、《常识》等。“当中国越来越多地用行政办法干预经济和市场时,我得重新开始学习与实践。”任志强说。
读书会只是其中一项实践,阿拉善SEE公益机构则是任志强的另一片民主试验田,这是一个防止内蒙古荒漠化的NGO组织,2004年由一群中国企业家自发成立。每人交10万元会费,两年一届,民主选举各个职位。
刚成立时,这个环保组织并没有打算建立民主选举制,重要职务由发起人拟定候选名单。任志强强烈反对:“国企本来就是任命制的,我们现在参加一个社会组织,更不喜欢任命制度。”他认为,每位企业家出了等额的入会费,权利相等。
先后两次竞选阿拉善的执行监事,任志强都失败了。第三次,他举着一本封面印有《“人民公敌”任志强》的杂志走上竞选台,指着封面说:“我就是这个人,我被称为人民公敌,我最大的罪状就是我说真话,如果我能当选,我一定也会说真话。”投票结果出来,任志强几乎以全票当选。
总结此前两次民主选举失败的原因,任志强认为“国民党势力太强大”,他两次都败在了台湾企业家手下。“因为他们更懂民主,更懂如何拉票。”一位台湾企业家拉着太太上台献歌,大家第一次形象观摩何为“拜票”。
阿拉善生态协会秘书长杨鹏评价任志强担任执行监事的风格:极为严肃认真,极具批判性和攻击性。作为监事长,任志强的任务是看好组织的钱,与执行理事长王石形成制衡。
任志强最猛烈的一次发言是炮轰会长王石:“钱比能力多得多是一种灾难,我们发现王石会长说,钱不太容易花出去,我们要解决的问题,钱如何投入到合理合适的项目中,怎么样把钱花出去?”紧接着,他又批评执行理事“不会花钱;乱花钱,不讲花钱规则,在一些程序上严重违规”。
杨鹏回忆,任志强每次开口都会打破现场的平静,“他与王石塑造的这届领导班子风格,强硬、公开,甚至有些凶悍。但两个魔鬼打架,胜于一位圣人独裁”。
我宁愿跟你决斗,但绝不会欺骗
读书会前两天,任志强刚刚结束了他在第十三届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上的行程。在这个一年一度的中国企业家高端论坛上,任志强对国有企业发起新一轮炮轰:“我觉得做大做强国企的真正含义就是掠夺民财。市场经济的基础都是民营企业,如果有强大的国有企业可以任意地占有资源,占有各种利益和特权的话,是对市场经济一个巨大的破坏。”
“政府说什么,他就反对什么。”王石曾这么评价任志强。王石一向的观点是,房地产是政策性行业,地产商应该和政策保持一致。但任志强并不同意。“政策不政策的,肯定总要试,我认为政策应该符合经济规律,现在的政策就是不符合规律。”
同为中国的第一代房地产商人,与王石等人相比,任志强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与战斗精神要强烈很多。从1998年起至今,他连续抨击政府一系列旨在调控房价的行政措施,同时愤愤不平“政府让开发商解决公平问题,却默许权贵阶层的日益扩张”。他最新反对的政策是今年2月国务院出台的“抑制房价上涨”的“新国五条”。“总将价格上涨的责任推到开发商头上,不知道市场经济有其内在规律吗?”
一家媒体形容任志强的许多发言都“晴空炸雷般刺耳”,常常挑战公众的情感底线——“和工资收入比,30年来房子等于没涨价”、“逼企业家捐款是让处女脱下裤子证明清白”、“房子就是给富人盖的”……类似言论不计其数。2011年,《华尔街日报》形容任志强是“闯入瓷器店的公牛”。
攻击任志强的人认为他是“罪恶的房地产商、冷血逐利者”。4年前,在大连的一场论坛中,一位充满敌意的年轻人脱下鞋子扔向任志强,事情传开,网络上一片叫好。
这些年来,他与各级政府部门与国有企业之间的冲突时有发生。1999年,与某中央部委合作的一笔工程款项没有按期到账,华远出现上亿烂账,股票跌得“一塌糊涂”,他把该部委告上法庭;新开张的西单图书大厦不付尾款,任志强停掉整栋楼的暖气,“我把热力井也砸了,又弄了一个巨大的钢板盖上”。区政府换届没有能兑现以绿地换土地的承诺,任志强气得冲进了时任北京市长的办公室。
任志强最好的朋友是潘石屹。十几年前,潘石屹的成名作建外SOHO在长安街落成时,任志强站出来批评:这种建筑应该砸碎了,非人非马的设计。
但这种尖锐的批评并不妨碍两人成为好友。在微博上,两人互动频繁,彼此展示出幽默感,任志强甚至会主动“挑拨”网友戏谑与潘石屹的“好基友”关系。“早晨发,中午发,下午发,晚上发,深夜发,请问任志强什么时候过性生活?”曾有一位网友问,任志强回答:“潘石屹知道。”
任志强说,自己与潘石屹的友情,完全是建立在市场经济与公平诚信交易的基础上。“他信巴哈依(注:一种宗教),我信共产党,但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我们最主要是建立在我们的交易上不出毛病。是他的问题他就认,是我的问题我就认。交易过程中只要诚信的人,剩下什么都可以相信。交易过程中如果有不诚信,剩下什么都不能相信。”
在任志强眼中,在市场经济中屹立不倒的人多数都喜欢说真话。比如每年一度的亚布力企业家论坛,被他形容为“大家可以脱光了衣服说话的地方”。他是市场经济的忠实信徒:“越是市场经济的人越有绅士风度,或者骑士风度。我宁愿跟你决斗,但绝不会欺骗。”
作为一个国有企业的管理者,他的角色与身份时常与市场经济产生矛盾。在一些公开场合,他说,作为一个国有企业的管理者,“要捍卫和保护国有资产”,但在另外一些公开场合,他又说:“国有企业和市场经济是完全对立的,要推动改革消灭国有企业,实现真正的市场经济。”
任志强对此的解释是:“这是两回事,一个是我的职务,一个是我作为社会人的想法。”这些年来,他一贯的管理逻辑是,将国有企业交给私人管理,这样国有资产才能实现利润的最大化。他着手改造了华远集团下属的多家子公司,通过现金赎买的方式将国有股份压缩到最小,让私人股份占大头。为了规避风险,所有的程序都有国资委的批件与盖章。
过往的10年被称为中国房地产的黄金期,但任志强的评价却是,“这10年,在某些方面改革出现了停滞,有些是倒退的”,原因是“政府力量不断强大,破坏了市场经济的基础”。
我要不说,可能人家看不起我,觉得没有影响力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任志强一直在战斗。从2月9日到17日,网络名人司马南一共发出70多条微博,质疑任志强与潘石屹在6年前的一起房地产交易中,涉嫌违法操作向私人转移国有资产。他还为任志强与潘石屹的“非法交易”集团起了一个称号“潘任美”。
任志强迅速做出反击。接连3日,他发了4条长微博详解交易的合法性与公开性。为回应质疑,任志强重新研究了所有关于定义国有资产的法律与政策。“我说得没错吧。”他从抽屉掏出厚厚一沓文件指给《人物》记者看,“我看完了所有的法律,我没有任何问题。”
任志强向来痴迷法律、政策与理论研究,10年前,他就创办了中国最系统的房地产数据研究机构,潘石屹与人论战拿不准政策和数据,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任志强;从对政府23号文件的质疑到参与18号文件的起草,他的每一次公开发言都有详实的理论可依。
在市场经济里摸爬滚打多年,任志强的经济学理论素养被公认“在企业家里数得着的”,他是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的顾问,常被各级政府邀请参加各类政策研讨会。张维迎也评价任,是他所认识的企业家中“理论素养最高的人之一”。
“你们不要反对他(任志强)的发言,要认真研究其合理的地方。”曾任建设部部长的俞正声曾说,俞正声一度想聘请任志强进入政府部门做政策研究工作,“但我怀疑他能否在政策研究中放下企业家的嗜好,正如他能否在企业中放下他的学者情结一样”。
但这一次论战有些特殊。不仅是说理,他还称司马南这些“五毛们”是“疯狂咬人的造谣者”,其中一次,他在微博上爆了粗口“傻×”,骂了质疑者中一位叫吴法天的律师。
有旁人提醒任志强,不应该在微博上骂人,这会影响他的公众形象,但任志强显然不这么看:“就像说老年痴呆症,难道非得说什么帕金森症之类,有什么意义呢?”他无法忍受拐弯抹角的观点与含糊虚假的事实,这源于他的军人经历:“我在司令部当参谋,当参谋的一个必要条件是直接表达意见。因为话说了半天就啐你了,团长就在骂人了。”
“不给人留情面,非逼人认错。”来往多年的北京首创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刘晓光曾这么评价老朋友。而潘石屹也谈及,任志强成长在革命斗争的年代,这让人变得粗糙,语言粗糙,行为粗糙,只有这样才能在那个年代活下去。
现在,开通微博的任志强获得了巨大的公众影响力。从2010年至今,他发表了近5万条微博,平均一天10条,微博粉丝1300多万,等同于爱沙尼亚人口总数。他的一些朋友取消了对他的关注,因为最多时,他一天发了60多条。他在微博上发起空气质量、薄熙来、北京暴雨等许多公共话题讨论,言论大胆直率,很受欢迎。虽然骂他的人也不少,但他说自己从来没有拉黑过一个人。
1990年代中期,任志强当选过一届西城区人大代表,在选市人大代表前,他联合一些人把北京市指定的几个人大代表选了下来。其中一位是80岁的老者,任志强的理由是:这么大岁数已经不适合做代表了。
在连续担任3届政协委员期间,他最具影响力的提案是“反对首都机场高速公路过路费从10块钱涨到15块钱”。这是他第一个通过并获得优秀的提案,当时他“高兴得不得了”,后来年年都有,多了就不当回事了。
他曾提过一个提案:希望北京土地局能够公布每年拨给中央部委的经济适用房土地面积。“他们不敢给我,说没了,我算了一个账目,要把这些算进去,北京房价就7000块钱,因为那些房子就是3000—5000一平米。”
因为这些言论,他被相关部门约谈多次。华远地产人力行政总监李春晖曾说:“任总有时候说话或者发表文章后不久,会有一些国家相关部门来查我们,比如查我们的税。”
“我根本不当回事,现在税务总局来,我连见都不见,财务部门去处理,这个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任志强说。另一方面,任志强认为自己的言论某种程度上促进了华远地产的销售。“我一说,效益就好,人家愿意把地给我;我要不说,可能人家看不起我,觉得没有影响力。”
因为美好,所以相信
任志强个子不高,藏在400度近视镜背后的是一双目光锐利的圆眼,双眉时常拧成深深的川字。在《人物》记者第一次采访时,他以“你们快点开始”作为打招呼的方式,此后十几分钟里,他始终低着头,身体斜侧,从不直视交流,偶尔抬头也是打断提问:“你们说得不对。”
聊开了以后,他一根接一根抽着烟,谈到房地产项目要盖的166个公章“没有一个合理”,指名道姓直斥一些“根本不懂政策”的高层官员“干了太多错事,好事没见几个”,他没有提醒记者,以上这些大胆出位的言辞不能刊登。
隐藏在生硬外壳下的,也有羞涩、随和的一面。他对外界投以信任,最直接的表现是有求必应。比如同意《人物》的发型师每隔10分钟就拨弄一次他的头发。“您的右腿能不能跷到左腿膝盖上?”《人物》的摄影师建议。“不行,跷不起来。”在认真尝试两次后,他沮丧地放弃了。
除了多了很多白发(他拒绝染发),任志强的外形几乎20年没有变过,装扮有点像1980年代的党政干部:腰带提得很高,衬衫扎在里面。他不认识什么奢侈品牌,他说他最贵的花销是现在脚上穿着的皮鞋:8000块。某次出差,他感觉新鞋挤脚,下飞机后第一时间冲进商场只找到一双穿着舒服的。“总不能光着脚。”任说,“但买完后,我就后悔死了。”
他的办公桌堆满了文件图书,杂乱无章。一个落满灰尘的高尔夫皮包倚在墙角,还有一副没有拆封的后现代风格画作。“我都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很多字画,堆着,都是别人送的。”
他没有任何消费性爱好,工资卡由妻子保管。一日三餐在公司食堂解决。一天,餐厅服务员对他说:“您用过的碗基本不用洗。” 谈到一些专为企业家组织的猎奇冒险之旅时,任志强不耐地摆摆手:没兴趣。他最喜欢的一首诗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读书会上,他现场朗诵,很多人在笑。
按照现在时髦点的形容,任志强有社交障碍症。一次,一位朋友带着女秘书找他谈事。女孩被他紧绷着的脸吓得不敢说话。“老任,你笑一个吧。”朋友说。他努力裂开一侧嘴角,勉强笑了,眼神却直愣愣的。女孩几乎要哭了。
任志强不擅长表达内心的柔软。他极疼爱女儿。女儿对他说,男朋友喜欢周杰伦,想一起看演唱会。他打电话托冯仑要票。冯仑谈起这件事时,忍不住哈哈乐出来。“给她以自由。”任志强说,“在我们那个年代,没有自由,只能服从。”
但他还是跟《人物》谈及了自己的三次掉泪:一次是因为公事,他半夜躲在车里偷偷地哭,第二次是妻子宫外孕,他开会没能及时赶去医院,最后一次是父亲突然离世。谈及这些事,他用力抿了抿嘴,眼圈发红。
任志强老了。一年前,60岁的他从华远集团董事长的岗位上退休,朋友们专门举办了一场粉丝会,他穿着海魂衫,难得一见的轻松。“我得跟你们说清楚喽,我是退职不退休,我还担任着华远地产的董事长。”他确信自己还没有到退出舞台的时刻。
现在,他有大把时间写回忆录,已经完成50万字,打算今年出版,标题暂定《男人的肩膀》:“我这一代人最看重责任。我现在的利益已经和个人没有直接关系了。我觉得是为子孙后代的利益奋斗,想把中国变成一个好的社会。”
这条路的尽头是为之奋斗的最高目标—共产主义:物质极大丰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因为美好,所以相信。”任志强说。
《人物》记者和任志强有过三次长谈,结束时,他都以“你们赶紧回家吧!”收场。就像一首悠扬弹奏的钢琴协奏曲忽然被某种生硬的噪音中止。然后,他都迅速钻进书房,将头深深埋在文件堆中。他不会站在门口微笑目送客人离开。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