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隽：胡金栓才华横溢 侯孝贤让我感动

　　（转自南都娱乐周刊）如果说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是借武术对那个文质彬彬、秩序井然的中国传统社会致敬，那么为着对礼崩乐坏的焦虑和反拨，四十年前的胡金铨就在自己的电影世界里搭建模型。在充满文人诗意的中国旧梦里，替其身体力行、诠释诗意的，正是石隽。当年胡金铨第一次见他，就连问三次、不惜条件力邀他加盟，理由是：他像古人。从处女作《龙门客栈》出演男主角开始，到如今年近八旬仍健步如飞、身板硬朗，石隽在戏里戏外的儒雅、刚直、君子之风，四十年来从未褪色。但他人生与电影的阅历、人戏如一的风骨，却至今仍有丰富的启示意义。

　　对话人_叶晓萍(特派台湾记者)

　　石隽

　　原名张石华，1935年出生于河北文安，12岁随父母到台湾定居。毕业于台大畜牧系，30岁后被胡金铨导演力邀入行，成为胡氏御用男主角，代表作有《龙门客栈》、《侠女》、《空山灵雨》等。1983年凭借《大轮回》中一人饰三角的表演，获得第28届亚太影展最佳男主角奖。2003年出演蔡明亮导演《不散》，2012年参与拍摄侯孝贤导演新作《聂隐娘》，同年11月获颁第49届金马奖终身成就奖。

　　对于大陆读者来说，即便一眼看去这张脸有点陌生，提及石隽参与过的电影，那也是数代武侠迷的内心经典。从奠定华语武侠片经典的《龙门客栈》、《侠女》，到与年轻导演合作的《不散》，石隽演绎的不仅仅是电影，也是人生。左上小图为对石隽影响巨大的胡金铨，右大图为2007年11月，石隽、杨慧珊、张艾嘉、徐枫、焦雄屏[微博]、李昆、郑佩佩[微博]、汪萍等人出席《胡金铨、李翰祥、杨德昌导演回顾影展文物展》。

　　30岁前的传奇人生

　　从预备空军、台大学生到《龙门客栈》男主角

　　在香港或台湾，好些真正上了年纪的老演员，往往亲历过大半个世纪的家国、人生变幻，不少人随便摊开一讲，都是让人沉吟良久的故事。这些故事未必个个掀起惊天巨浪，但无一不照见历史照见人生，这就是其表演底下最深厚的质地，所谓演员气质之源。石隽出生于河北传统家庭，本该是地主家少爷或公务员子弟。小学六年级时父母机关分批迁台，作为长子的他独自从青岛坐船到了高雄，顿时成了异乡人。高职毕业入读空军官校，本该是前途无量的职业军官，后来却自动放弃转入台大念书。他怀着牛仔梦要读畜牧系，一心想回河北老家务农，直到30岁那年他遇到大导演胡金铨，第一部戏就在《龙门客栈》做男主角，在电影圈一呆四十多年。

　　南都娱乐周刊：以前胡导说你像古人，那么你小时候受怎样的家庭教育，你们那一代人是怎么成长的？

　　石隽

　　这算不算自我标榜啊？我的家教应该算是比较严格，因为我是河北文安人。我妈妈是天津人，文安和天津是很近的，文安是个农业县，像我爷爷就是到天津去打工、做小生意，然后我父亲那个年代在天津念的中学。我们的家教比较严，我又是家里的老大，我们兄弟姐妹大概在应对进退上，从小就被严格要求，妈妈也在旁边辅导。我自认为，我们的敬老尊贤、应对进退，大概还能保有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程度，但是程度一代代在打折了。

　　南都娱乐周刊：你大部分读书的经历都在北方吗？

　　石隽

　　没有，我是到1949年到台湾来的。因为当时的情况，还没有到你们看书上到最后离开上海最乱的情况，他们是机关迁台，我妈带着我三个弟弟妹妹，坐的是一万吨以上的客货轮，我反而是坐的四千多吨的登陆艇，那年头也是很大的船了，我们家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居然全部带过来了。最后我爸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他到南京机关去出差，从南京坐飞机过来。所以我们来台湾和后来很挤很慌乱是不一样的，我们算幸运，全家都来了，而我们在高雄，和他们后来挤着在基隆上岸又不一样。

　　南都娱乐周刊：到了台湾，读书、生活是怎么一步步开始的？

　　石隽

　　讲起来很好笑啊，我初中都在高雄，就看了很多的西部片，那时候愿望就是做一个cowboy(牛仔)。当年我们这边的背景是“反攻大陆”，就是回我们北方嘛，我们家里也有土地，我就想回来以后去务农，所以我高中的时候念的是农业职业学校。后来进了空军学飞行，转学的时候我第一志愿是畜牧系，一方面是对动物有兴趣，最重要是将来回去务农。

　　南都娱乐周刊：那为何去读空军学校呢？

　　石隽

　　我们高职毕业后一定要服兵役，当时“太平舰”被“那边”打沉了，我们“这边”有个运动叫“太平舰复仇运动”，然后大家就从军，进了空军关系学校飞行39期。空军有个情况，不一定是你飞行技术不行才停飞，因为你思想、行为和个性上不好，他也随时会给你停飞，而进空军你一定要飞空勤，不然差别待遇会很大。我在飞行考试故意做了手脚，主任教官开停飞会议就说要军法审判我，他知道我故意要退下来。不过还好，学生大队的大队长帮我说情，带过我的教官也帮我。我认为将来没有飞行的出路，加上当时被淘汰下来可以转大学，所以说起来很没面子，我的台大不是考进去的，是通过空军官校转进去的，我享受了四年公费(教育)。

　　南都娱乐周刊：台大毕业后做过畜牧方面的工作吗？

　　石隽

　　没有，反而是跟一个药学教授做研究助理。有一次跟一个姓沙的，就是我们联邦老板(沙荣峰)的世侄，碰到了胡导演。胡导演把我带到餐厅谈(当演员)，我当然表示这签约六年，这专业(不同)啊什么，而且待遇也不见得好，然后胡导演就说会安排一个让我满意的角色，没说男主角什么的。胡导演硬是把我拉进来，事后高明老师讲，可能就是因为我当时满30岁了，外形比较符合胡导演要拍的《龙门客栈》的萧少兹的角色。前面的事情是没法求证的，沙老板往生了，胡导演往生了，有关胡导演要拉我的，华慧英华老师(资深摄影师)知道一点，当年招考的时候胡导演有和他提过。

　　恩师胡金铨

　　“我跟过的导演有30位以上，才华像他这么深远的不多”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石隽常提到，自己的外形可能并不适合演戏。这当然不是他妄自菲薄，或许倒是无意说中演艺圈眼界之浅薄、审美之流俗，数十年如一日。幸而当年有胡金铨，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准确把握，眼光独到又执行到位，所以胡氏影片无论选角还是美学，皆端然有古风，写实又大气。而作为御用男主角，石隽之于胡金铨，更犹如三船敏郎之于黑泽明，他们的气质腔调无关色相，人走出来就是一场戏。当年石隽以30岁“高龄”进入胡金铨门下，去年77岁的他费心费力办起了胡金铨逝世十五年来最大的纪念展，有关电影工作的遗物他尤为看重，希望给后辈以参考传承，何为专业。

　　南都娱乐周刊：当年进入电影圈时30岁了，有过顾虑吗？

　　石隽

　　那时候根本没有意愿(做演员)，也想到我的外表可能并不适合。曾经《联合报》周刊还是月刊，有个女记者在上面写，胡金铨招考了一批牛鬼蛇神……呵呵，她讲的应该是我们六个男生(新人)，其实在以前的年代(男演员)要英俊潇洒啊什么的，我都不符合，唯一可能田鹏符合。郑佩佩也问过胡导演，为什么你找这么丑的男人做男主角。胡导演的回答是，石隽应该比较像古代人。

　　南都娱乐周刊：这话流传多年，你觉得自己像古代人吗？

　　石隽

　　这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像农业社会的人。

　　南都娱乐周刊：在那个年代当明星，你会在意自己红不红吗？

　　石隽

　　没有啊，比如《龙门客栈》，我自认为是沾了胡导演的光啊。而且多年来，如果能查记录的话，我可能是台湾男主角片酬最低的。当然这和胡导演灌输的观念有关系，我一直没觉得我是明星，我只是个演员而已。

　　南都娱乐周刊：当初胡金铨导演对你们有什么要求？

　　石隽

　　他没有别的要求，就要求你要多读点书，不一定是文学方面的，就算你偏爱哪一种也可以。他也是这样，多年来他存最多的就是《Times》(时代周刊)和《New Yorker》(纽约客)。在韩国的时候，我们在偏远的地方拍戏，离大城市有一段路，他为了看美国杂志，就每当它们上市的那一天都不开工，坐车到大邱或者釜山去选道具呀，然后专程去买杂志。

　　南都娱乐周刊：其实胡导比你年长不了多少，师生关系一开始会觉得尴尬吗？

　　石隽

　　虽然我和他差了没几岁，但是自然而然地反正尊重他是老师。有的时候我感觉得出来，他是以师父的身份要求我们。我跟过的导演有30位以上，导演中才华能像他这么深远的不多。他属于那种有过目不忘能力的，他在谈话中引经据典都很清楚，你不得不服气他的才华。

　　南都娱乐周刊：近年你花了很多心力去做基金会和回顾展，因为与胡导演感情深厚？

　　石隽

　　你说的这是一个原因，另外我个人觉得胡金铨导演确实为华语电影有些贡献，比如说他古装武侠片创新了之后，至少带动了港台华语片十年的黄金时期，他在东南亚全部创(票房)纪录，我去韩国拍电影的时候，港台的古装武侠片在那边卖票要比他们韩国片票价加百分之二十到三十，这还是旧片子，不是全新的。他是华人导演在三大影展第一个拿奖的人。所以为他成立基金会就是希望纪念他，也想让后来的电影学子可以有所追求。他的分镜头表交给演员、摄影师、副导演，没有解说之前，你就可以了解一半以上今天的进度和工作。我跟过的其他导演，有的根本没有分场分镜的，还有一些只是文字的分镜。现在有电脑特技什么的，但当年他所有的电影剪接师挂名只是他的助理，最后精剪还是他自己。

　　南都娱乐周刊：据说美术也是他负责？

　　石隽

　　所以我总说他是求好心切，事必躬亲，每出设计他都自己来。有时候古装戏要搭布景，他都要先画个草图交给布景师，再去画正式的工程图。角色设计就是从头到脚，包括造型、服装道具他全都自己设计。《山中传奇》里面我有个背篓，竹子做的，后来那个谁模仿了(注：徐克《倩女幽魂》)，胡导演是依据我们故宫[微博]博物院的《玄奘取经图》一幅画才设计成的。像当时《龙门客栈》的伞中剑，他说在古代哪有扛着刀剑去明目张胆地赶路，所以为萧少兹设计了伞中剑。没有他不想的东西，他都要插手，都要按照他的意思。我不敢说他剧本要改动多少，但是对白绝对要按照他的意思改，就像《山中传奇》原来设计的对白绝对不是后来那样，后来胡导演完全按照他北京的说法来设计。

　　南都娱乐周刊：你也和其他导演合作过，最近就拍了侯孝贤的《聂隐娘》，十年前也拍过蔡明亮导演的片子，跟他们合作比起和胡导有什么不同？

　　石隽

　　胡导演因为他的年代关系，分镜比较细，一方面在剪接上很有把握，另外那个年代底片很贵，(拍武打戏)只有弹簧床啊吊钢丝啊，最后是靠镜头剪接，我们当年古装武侠片属于土法炼钢，现在有电脑合成、3D特效啦，大不一样。所以胡导演的镜头都很短，尤其是古装武侠片。蔡明亮导演是用长镜头。侯孝贤导演，他差不多是一个镜头一场戏，感觉上他用的长镜头比蔡明亮导演还长，他们各人手法不同。

　　风骨与传承

　　“侯孝贤对我的客气，是我从来没有过的，这是最让我感动的”

　　几十年如一日，戏里戏外，石隽都拿着一张好人牌。他几乎没因是反派而推过角色，但也没人找他演过反派。他曾被称为电影圈的公务员，在圈中多年，可以做到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所到之处不惹尘埃，也不见追逐名利的焦灼。他谨记入行时胡金铨的教导，从不轧戏，至今拍戏不超过五十部，推掉的则超过一百部。这在如今更是难以想象。无论接戏抑或为人处世，石隽心中有一套秩序，进而有度，退而有所不为，所谓风骨，所谓文人气质，在他身上都优雅呈现了。

　　南都娱乐周刊：你演的不少都是正派角色，据说也没人找你演反派？

　　石隽

　　对啊，没有。其实我认为《大轮回》第一世是反派，杀人啊，很残酷，但我不认为第二世是反派，应为是被情势逼得才杀的师妹，第三世也是这样。另外没有找过我演反派的，我不说我挑角色吗？(但)我没有因为反派推掉的。不过有一个是这样的，我女儿当时四五年级，有一个廖辉英的原著小说(注：《油麻菜籽》，导演万仁)，本来男主角找我的，那时候没有剧本就把原著影印给我，回来我就随便一放，我女儿看了以后说男主角打老婆，不要演。那个角色真是因为女儿我推掉了。另外当时有个《晚间新闻》，一个新导演让我演男主角，其中有三角恋爱的戏，我另一半也说这会让她很难，说不让我演，还写了一个字条。

　　南都娱乐周刊：有没后悔推掉一些戏？

　　石隽

　　当然(有些)，之后想想应该是不用推的，因为我是不轧戏的情况下推掉很多，等于说是减少我的机会和产量了。所以我到现在拍不到五十部电影，其实我推掉的戏大概超过一百部。包括我手上有戏，来找我的，我就不接了。

　　南都娱乐周刊：当年你也跟很多女演员合作过。

　　石隽

　　像上官啊，徐枫啊，韩湘琴啊，我们都有合作过，但是我们相处之间基本上应该算是同事，她们也都很尊重我，不仅女生，包括在男生中，我都是年纪最大的，她们对待我就像一个老大哥。那时候有些事情也表明联邦、沙叔他们的作风，比如有时候片商来吃饭，要她们一起，但是都由我接由我送，吃完饭我送她们回家。因为接送，她们的父母家人都请我吃饭，为我做特别的饭啊，我们之间相处应该算是一个大家庭一样，是兄弟姐妹的情谊。

　　南都娱乐周刊：那个年代也没什么绯闻？

　　石隽

　　没有啊，我们之间是应该是绝对没有。田鹏好像当时有绯闻也都是跟外面公司的，没有和我们的六个女生有关系，这点好像据说和其他电影公司有不同。

　　南都娱乐周刊：你结婚后太太会吃醋吗？因为经常要和女明星合作。

　　石隽

　　不会，因为我不是结婚后从其他的行业转到电影圈来，我本来是电影演员的身份和她认识、结婚，当然应该了解喔，再加上我做人应该算是正常吧。有一个资深的记者，叫李九妹的，她曾经说想要给你编绯闻这方面都没法编。应该说和个性有关系，以我的个性我不适合做个电影演员，大概只适合做个军人、公务员，我曾经做过小学代课教员。我应该属于是很内向的人，不爱凑热闹，我不喝酒，我们圈子除了吃饭以外的场合，我也很少参与。就算有什么活动被带到那个环境的话，我也是坐一下就走了，我不会和他们耗下去。

　　南都娱乐周刊：这不会影响在圈中工作和人缘吗？

　　石隽

　　我不抽烟不喝酒，除了工作以外就回家，也不打牌。所以我会有一个什么情况？电影圈有很多我应该认识、知道的人，但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和他接触过，那些活动我都不参与。我就是这样做，我不愿意和他们打成一片。比如说，我们这个圈子里面，包括女生讲话都很开放，开玩笑啊，谈男女之间那些啊，我都接不上话。一方面是个性方面，一方面我自己也故意这样，到现在我还这样，我不会讲那些俏皮话什么的，他们讲那些的时候我只能傻笑，我不会接话，也不敢接话。

　　南都娱乐周刊：胡导真的说对了，你像一个古人。还有，台湾电影圈现在还重视传承吗？

　　石隽

　　本来在我们那个年代，有电影圈的伦理。现在的，我也经历过电视，好多新的人不太去管这些伦理，不算我们圈子里，甚至一般社会上的敬老尊贤、应对进退，好像也很多都没有，这个好像跟人个性和家庭教育有关。

　　南都娱乐周刊：前段时间拍侯孝贤导演的《聂隐娘》，你有怎样得感触？

　　石隽

　　在拍戏现场对我们很好，有专门的休息车，从旅馆到吃饭的地方，到拍戏现场，都有司机。侯导演这次找我，戏根本不多，角色反正就是走南到北的采药的老者，(但)坐飞机让我坐商务舱。当然这个不是只针对我，舒淇[微博]也另外吃饭。这次是侯导演这部戏对我的客气—我不敢说尊重，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因为我拍过很多第一男主角的戏啊，他们对我都没像这次只是个配角(周到)，这次是最让我感动的。比如工作时间从化妆起算，每个工作日不得超过八小时啊，当初这些待遇我没有要求，这些是剧组、侯导演特别付给我的。

　　录音整理_实习生 李彤

　　记者手记

　　石叔泡的茶

　　按石隽的资历和年纪，早该被尊称“石爷”了，但在台湾电影圈，晚辈们都爱“石叔、石叔”地喊他，亲切热闹。去年获颁金马奖终身成就奖，据说他得知后还谨慎地问，自己是被提名还是获奖，后来到组委会办公室，工作人员唯恐怠慢了他，他却端坐着连声说“你们忙你们忙”，不想惊扰年轻人。跟他约访问，他在电话那头字正腔圆、从容不迫地定好时间地点，还不忘慢慢讲，好让你记下地址。访问当天风雨如晦，他赶到办公室挂起风衣，里面是干净得体的格子衬衣和西装，安顿我坐下，竟然说了句“我去泡茶”，转身就去了茶水间。他下午还要回高雄老家，聊着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害这位77岁的老先生饿着肚子去吃高铁便当，他却为来不及请我吃饭而再三抱歉。临走，他又敏捷地抢着端起两个杯子去洗净，放好。礼，敬人也是自敬，放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不难理解，只是现代人粗暴倨傲，偶遇古人之风，唯有景行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