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拍电影就是我的生命 |
“思考游戏是最美妙的事情”
南方日报:《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被称作是“史上最难拍、最不可能完成”的一部电影,除了技术层面上的因素,您认为最困难的地方在哪里?
李安:最大的挑战,在于它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冒险电影。派在海上的漂流历程,不是枯燥无味,而是非常精彩、高度戏剧化,特别是视觉呈现方面,很有意思。大家过去觉得3D只是一个噱头,大部分是动作片在拍,没有人当作艺术品来做,而我越是拍不出来就越想拍,后来就着迷了,非要做出来不可。对我喜欢冒险的个性来讲,这部电影是一个很好的挑战,可以学到新的“语言”。
还有就是原著的哲理性和辩证启发性特别强,所以这些都需要在电影中兼容并蓄地做到。我对原著的本身是非常感兴趣的,兴趣大到一定程度就忘了恐惧,乐于去接受这个挑战。电影里面最难的部分,也是书本里面写得最好的部分——什么是精神力量,什么是信仰,什么是神,到底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书里面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非常精辟,又很深入浅出,我读后马上介绍给我的太太,我的孩子也在读,这是我们全家都很喜欢的一本书。
南方日报:通过这部电影,您最终想表达的主旨是什么?
李安:其实谈不上表达,我希望能够刺激观众的想象力跟情感。我觉得讲到信仰,很像我们中国人讲的老天爷,我们的人力跟智力可以证实、可以触碰到的物质世界,其实是非常有限的。超过这个物质世界、不能证实的东西就需要人去相信,我们叫作信仰,这个东西是玄之又玄的。为什么大家今天来看电影,电影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它是最虚幻的东西,也是最真实的。我们在这里面讲的其实是超现实,超过人力控制范围的东西,事实上又有一种向往在里面,在情感上有一种内在的联系。
我是拍电影的人,也是说故事的人,怎么想是各位观众的事情,我这边没有解答。就像影片里,成年之后的派怎么讲其实无所谓,故事讲出来就是你的了,不管怎么拍,还要留三分给观众在脑子里想象。就像“π”这个东西是一个无理数,是一个无解的东西,怎么在无解中看到一个圆,我希望这部电影是既有普遍性也有深度性的片子,可以供家人、朋友互相讨论。我特别珍惜这个题材,我希望抛砖引玉,能够引发更多可贵的思考和情感。脑筋里面的演练,做思考游戏,其实是最美妙的事情。
在刚刚落幕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著名导演李安凭借《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再次斩获最佳导演大奖。一时间,李安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华人之光”,“李安吃汉堡萌照”、“搞怪旧照”以及李安夫妇患难与共的经历,在网上火速疯传,人气势不可挡。他的名言“我心里面永远有一个关于电影的梦”,更是让人肃然起敬。
一直以来,李安作品以丰富多元的题材和浓郁的人文气息闻名于世。他的通俗,不是一眼看穿的直白,而是晓畅又精炼,从不故弄玄虚、大摆迷阵;无论是含蓄冲淡的“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水墨氤氲的《卧虎藏龙》,还是质朴深沉的《断臂山》,经由李安操刀的故事无不在人们心中留下“念念不忘的回响”。即便是披着科幻外衣的《绿巨人》,也在美式英雄形象中注入了一种独到的敏感和悲悯气息。东西方文化的交融滋养,商业与艺术的精密权衡,李安以其作品为中国人信奉的“中庸之道”,作出了与众不同的诠释。
值得一提的是,正如著名影评人韩松落所指出的那样,许多内地观众对李安的喜欢,并不全是建立在其电影作品之上的,而是受到其人格魅力的感召所致。事实上,李安的人生并不平顺,人生的开篇甚至显得有些窘迫,然而,无论是其人生还是电影,不温不火,细水长流,是他一贯的作风。
去年年底,李安来华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宣传造势期间,曾接受南方日报记者采访,就电影、人生、“冲奥”等话题侃侃而谈,当时受篇幅所限,遗憾未能尽数与读者共享。为了弥补这份“遗失的美好”,此次我们将访谈未见报的部分进行了重新遴选和编辑,邀请读者与我们一起,感受李安“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性格,以及他在追梦过程中不为人知的痛苦与喜悦。也许,李安的温润、谦和、隐忍,本身就是一部耐人寻味的电影。
“我在电影里面不需要谦虚,要尽情发挥野性”
南方日报:商业和艺术,东方哲学跟西方思维,您是怎么样去处理这些矛盾关系的?
李安:我23岁之前在台湾,接受的主要是传统的中国教育。我的个性、思路,基本在我去美国以前就已经养成了。而我关于电影的基本知识,包括戏剧、视觉方面的训练,都是在纽约上大学的时候学的。老实讲,还是西方的电影比较好看,冲击性强,这方面我比较受西方的影响。所以我这个人本身就是有东西方两种特质的,怎么样求取平衡,这是在我的血液里面,很自然形成的。
比方说,我的性格比较害羞,因为我是父亲管得很严的环境下面长大的,觉得人不能很虚浮、很夸张,要遵从“温良恭俭让”那一套。在生活上我胆子也比较小,让我神气活现的我也很不舒服。我的谦虚不是虚伪的谦虚,我希望很自然地表达。而拍电影时,我觉得我的个性好像小孩跟老虎的关系,一方面很怕它,一方面又有老虎的野性,我希望我的野性在电影里面尽情发挥。我在电影里面不需要谦虚,要尽量地冲,尽量地冒险,尽量让大家“哇”!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笑)
至于商业和艺术怎么找到平衡,跟花多少钱有关系,可能两三千万美元以内的东西,我随便拍,我本身有这个市场价值。我只有两部电影有过商业压力,一个是《绿巨人》,一个就是这一部。一个新的创意出来的时候,光是听我讲,电影公司的老板都会觉得很想砸钱;可是我有思想要讲的时候,他们就会紧张:这个东西怎么卖呀?
尤其美国人是比较天真的,全世界的观众看到的主流电影,都是比较天真的,哲理部分差不多点到为止就行了。而我来拍片不能这样,我要对得起书,不能把这个东西浅化,对观众要尊重,比如血腥的东西点到为止,大家会意就行了。书可以慢慢想象,可以花一两个礼拜去看,但是电影就只有两个钟头,不能分神,要随时全神贯注。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很想做“烈士”,拼了,我就艺术到底,拍一个最贵的艺术片,名留青史。后来我想,如果不能满足广大观众,没有一种集体的启发,反而觉得自己很有成就的话,我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在我的内心里面,艺术良心跟商业压力,读者的期待,自身的满意度,还有电影公司的运作通则,挣扎了很久,心灵的折磨非常大。有时候也会觉得像跟着老虎漂过太平洋,不知道哪天到岸。(笑)
南方日报:影片之前参加纽约影展的时候获得了很好的反响,有媒体预测你会再度拿下奥斯卡奖,您怎么看?
李安:这个当然很好,我希望有得奥斯卡的机会。得了奥斯卡,电影的放映期长,受到的关注也久,对电影的发行会很好。而且电影要非常普及才有机会得奥斯卡奖,光有艺术品位还不够,也是这个片子的目标。奥斯卡有好个月的活动,跟台湾的选举一样,要拉票,要造势,要造口碑,奥斯卡前面的各个奖项都是风向球,所有这些活动都要随波逐流,都要参与。每参加一次酒席,我们说最保险的是吃鸡,起码要吃15到20只才能获奥斯卡。
“人要诚意地活着很困难”
南方日报:电影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您在工作的时候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李安: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嗜好,不拍电影的时候是很懒散的,拍电影就是我的生命,我的生活方式。拍电影期间,很多人都很尊敬我,很听话,我可以做最喜欢的事情,我一说我要什么东西,好像所有人的人生就有了方向。我也不晓得干什么的时候,整个人神都散了一样。我这个人需要一个剧情,一个缘由,一个故事,把我的神给凝聚起来。这么多人喜欢看电影也是一样的,需要精神凝固的力量。
人的喜悦是跟受的折磨有关系,都是比较出来的,痛苦越大,相对的喜悦也越大,你对喜悦的期望越高,当失望了或者做不到的时候,那种痛苦也是很大的。总之,我们拍电影的人不会无聊,心情会有很多的起起伏伏,这也不是特别健康的事情。(笑)电影是一个非常昂贵的视觉艺术品,有几千个人跟着我,花好几年做一个东西,每天大家都非常专注,心心相印。拍片的时候很辛苦,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有多辛苦,但是当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你眼前展现出来的时候,不单是欢喜和惊讶,也会感谢老天爷,感谢所有跟你一起奋斗的人,即使是很小的回报,也会感到莫大的喜悦,会觉得人生非常有意义。
南方日报:您的不少作品都在探讨理性跟感性的关系,到了现在这个人生阶段,您对这个命题又有了什么新的感悟?
李安:理性和感性,其实人要学会平衡:理性的部分,比方说我跟人怎么相处?因为人是群居动物,要找到让自己舒服的氛围和方式,同时让大家能够接受自己,彼此可以交流,这一点作为群居动物是很重要的;而感性的部分,相对来说,活到现在更加重要。有时候我们会觉得人生大概是这么回事,可是心里面追求的那个感性,人的真实性是怎么样的,其实很难琢磨明白,不都是光明的,但那是人的真性情,很可贵。所以我其实是借由电影,通过戏剧性的表现,在一个假的环境里面,把人的个性里面潜伏的真实的东西演出来,戏假情真。这是我跟人类,我的同胞们,能够真诚交流的唯一工具。
我觉得人要诚意地活着很困难,岁数越大,可能越需要造假。我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人生怎么回事,其实是摸不透,说不清楚的。我会尽量贴近我心里面最挣扎的部分,把我的人生中最困扰我的问题,用电影表现出来。我希望跟大家做一个心的交流,希望能够真诚,也希望大家欣赏,就是这样。
李安的电影有种“脉脉不得语”的美感
影评人、专栏作家韩松落:
奥斯卡颁奖前夕,韩松落在自己的微博上作出预测:希望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但我感觉最有奥斯卡卖相的是《逃离德黑兰》。谈到自己的预测,韩松落认为,《逃离德黑兰》更符合奥斯卡的价值诉求。“奥斯卡总在表示‘我很关注现实’,回顾近年获奖的奥斯卡影片,从《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拆弹部队》等等作品中就能发现,奥斯卡青睐现实题材,并且在美学风格上呈现粗砺和残酷感的作品。像李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样带有空灵色彩的影片,可能在题材上就不占优势。”
在说到李安电影的最大特色之时,韩松落用古诗词中的“脉脉不得语”加以形容,“这是我看完李安电影之后最直接的感受”,韩松落说。除了欲语还休、若即若离的美感,韩松落对李安电影中的情感最为动容。“古代的感情故事总是建立在‘外部障碍’的基础上,战争、仇恨、种族、门第的冲突等等都会造成剧烈的戏剧冲突。到了现代社会,这些障碍越来越少了,李安将这些‘外在的障碍’内化,变成心理上的各种波澜起伏,以情感的幽微波折道诉人与人之间无法顺遂的沟通,难以碰撞的灵魂,在这方面的冲击力往往更让人为之感动。”
与很多观众不同,韩松落最喜欢李安的《冰风暴》。“用句玩笑来说,他的电影大多都是三观很正的那种,哪怕是多么令人沮丧的题材,都能让其中穿透出温暖。”在韩松落眼中,《冰风暴》是李安电影中少数“冷”到极致的作品。“他在《冰风暴》中注入近乎绝望的‘冷’,李安把外在的自然灾难和内心的情感绝境叠加,一明一暗、一隐一显,折射了人与人之间、甚至是家人之间都无法融合与沟通的痛。”有的观众喜欢李安电影中的温热与暖流,韩松落反之,更喜欢他表达凌冽的绝望的时刻。
对于目前的“李安热”,韩松落是这样看的:“李安有很多电影都没有在内地公映,很多关注并喜爱李安的观众,并不一定完整看过他所有的作品。我觉得李安被大家喜爱,更多在于他所具有的人格魅力。内地处在剧烈的变动中,人们心急火燎,难掩乖戾之气,从普通人到大导演都是如此。而李安身上那种温润如玉、圆润贯通的气质,逆境中安然、不气馁的秉性,都很接近中国人向往的人格理想。”
李安是擅长驾驭商业元素的文艺片导演
编剧、影评人 毕成功
对于毕成功来说,李安是一个“会拍故事的人。”“他最打动人的地方在于用非常精致、温柔的镜头语言和几乎察觉不到的镜头流动,缓慢地捕捉角色的情感,除镜头的感觉以外,他还很会调动音乐的能量,而这一切最终都和故事的主题达到完美地和谐,李安能够做到这一点真是非常难得!”
除此之外,毕成功认为李安还是一个表现特别稳定的导演。“只要是他擅长的电影类型,就几乎没有失手过,但是他的《绿巨人》我认为是不尽人意的,他运作这部商业电影的方式还是过于文艺,这种商业类型片不是李安所擅长的类型,他在《绿巨人》的拍摄上也显得用力过猛。”
毕成功认为,应该始终明确李安文艺片导演的身份。“我不认为他是商业导演,只是他拍的文艺电影具有很大商业价值。比如说《卧虎藏龙》,他把一个西方价值观框架下的中年老男人情感危机的母题,放到一个非常东方的故事架构和武侠背景里,这个融合本身的难度很大。包括其中‘竹林戏’对性爱的隐喻,李安通过这样一个场景,将情欲与情感之间的融合展现得非常唯美,为文艺片找到商业的契机。可以说,李安是那种擅长用自己的方式驾驭商业元素的文艺片导演。”
在毕成功眼中,李安的《卧虎成龙》是其创作的巅峰之作。“李安在拍《理智与情感》这部片的时候,走的是忠于原著的路线,没敢放手大干一场。而《卧虎藏龙》可以说是李安自成风格的开端。另外,这是一部两岸三地加上美国团队的跨国合作,李安完成得没有一丝生硬和牵强。”
“李安是经过美国学院派正统教育,拿过美国学院派奖项的美国导演。”毕成功说,“即使他回头拍《色戒》、《卧虎藏龙》也是一个美国导演的作品。只是他自身文化的双重性和艺术天赋的敏感度,让他的作品实现了中西贯通,并且那么的迷人。”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