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在矫情与夸饰之间不知所措

　　首先对于这部电影表示一种创作上的遗憾，从技术上讲，很明显导演陈凯歌受到梅家人太多的影响，从故事的走向到精神气质的展现都是如此，最终在矫情与夸饰之间不知所措，尤其是电影的第三部分从剧作张力和历史事实两个层面上都面临无能为力的危险境地。电影开始的张力和线索，并没能在后来得到解释和落地。

　　开篇：舞蹁跹

　　《梅兰芳》以大伯受辱开始点题，在那封一再出现的信中，大伯劝谕梅兰芳脱离梨园行，但又认为梅兰芳有志气将来会有出息，他提出了伶人/戏子/演员/贱人的多重身份，身不由己终身被套着“纸枷锁”，看似轻轻一揭就开，然而一辈子未必有机会。梅兰芳的性灵是自由的，他不守旧，于是能够与邱如白订交，改革京剧。又能够在与伶界大王十三燕的合作中获得进步，陈凯歌在将梅兰芳与十三燕的对台戏处理得精彩绝伦，尽管过于戏剧化，但依然是在艺术上很出彩，而在历史上梅兰芳的成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更多的声望来自于他到上海的演出。毫无疑问，十三燕就是以谭鑫培为原型，在京剧史上也只有他们两人获得过伶界大王的称号。

　　十三燕临死之前对梅兰芳说的一句话应该是本片最重要的台词，“你要把戏子的地位提拔上去”（大意），梅兰芳始终处于一种自我身份辨别和认同的过程中，他面对的环境并非仅仅是艺术那么简单。梅兰芳亲眼目睹十三燕受辱，并且因此而去世，对于他淡定的性格养成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然而电影的矫情也在此处，梅兰芳的表哥带他去见所谓的社会上有地位的人士，引导其谄媚便遭到梅兰芳的耳光，显然这和历史是不相符的。即便陈凯歌本人导演的《霸王别姬》其实也明白如昼的写出了当时京剧演员的悲惨身世，《霸王别姬》和《梅兰芳》本应该是一种互文参照的关系。张国荣、张丰毅可能依然是《梅兰芳》最适合的演员，但是张国荣的去世导致无法挽回。扮演少年梅兰芳的余少群扮相唯美，有着特殊的妩媚、柔和与风骚，他的唱段身姿与强调都很到位，与王学圻的搭档简直是天作之合，王老师的演出刚中带柔，而黎明和章子怡一出场，观众看到的是明星，而不是演员，更不是梅兰芳和孟小冬。

　　中篇：高绝顶

　　梅兰芳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与梅党的包装、宣传密不可分。梅兰芳能够成为高山仰止式的代表性人物，是与当年四大名旦相互竞争有关的，但是《梅兰芳》并无任何段落提及其他梨园行人士，一棵再伟大的参天树也构不成森林。这个段落，通过邱如白（孙红雷有些浮夸的演出，原型为齐如山）的口说出，伟大的艺术需要孤独。谁破坏了梅兰芳的孤独，就是艺术的罪人。然而真是如此吗？无可讳言，京剧在四大名旦之前是以程式为主流的口耳相传的艺术模式，创新不多，在套路中演出，进入民国之后，随着文化界人士的参与，新理论与新戏目都得到了发展，并非只是艺术家个人的事情。

　　为了保持梅兰芳的孤独感，梅党就要策划枪击事件来恐吓孟小冬退出。历史上的梅兰芳和孟小冬的故事，当然不仅仅是电影《梅兰芳》之简单，除了《游龙戏凤》的合作，几乎就是纯粹的高风亮节的友谊关系，两个人甚至连场看电影的时间都没有，这就太过夸饰了。前面说了，当黎明和章子怡出场之后，观众看到的是两位明星的对手戏，根本就不能够表现梅兰芳和孟小冬这个级别的京剧演员的身段，他们之间的交往更是矫情。何必如此呢？对于他们的故事，相信到电影院看电影的人早已经有所耳闻，大抵上是明白他们同居事实的。

　　梅兰芳的妻子福芝芳找到孟小冬说：“他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座儿的。”这段话的真诚与否，可以有许多种理解方式。梅兰芳也在不同场合说过他的戏是给“座儿”的，然而陈凯歌并没有有效的制造出“座儿”。本片中的戏迷，只是满堂彩或者喝倒彩，甚至在十三燕唱《定军山》之时掀桌子全部跑掉，而到美国演出时的盛况，也只是通过邱如白来说“全疯了”。座儿的面目太模糊，只是一个概念。演员与观众的互动，完全没有交代和发挥。唯一有名有姓的观众，却是一个日本文化军官。

　　末篇：情何堪

　　《梅兰芳》的留白非常慷慨，事实上陈凯歌本人也戴上了纸枷锁。从1930年的访美成功，直接跳跃到1937年的日本进攻北平。此前此后的梅兰芳，到苏联、上海和香港的演出与避难，完全遮蔽。观众看《梅兰芳》需要做相当的功课，我们无从看出梅兰芳的艺术成就搞到如何程度，也难以看到他在当时社会上的地位，只能通过邱如白的话“你的时代到了”而领悟一二。

　　那个日本少佐说，征服中国文化的前提是征服梅兰芳，梅兰芳在本片中的意义和价值被提拔得太过惊人。似乎梅兰芳在上海出来唱一出戏，就达到了日本人的目的，而中国文化也就象征性的沦陷，这显然是后设的历史妄想，原著作者和电影编剧在矫情与夸饰之间不知所措。梅兰芳既然是如此重大的象征，奈何区区日本中级军官就敢于囚禁，而且当时梅兰芳还在租界之中？事实上，梅兰芳的蓄须明志是在日本占领全部租界之后，而不是在抗战之初。电影的这个段落，试图通过日本人之口，强烈提升梅兰芳的历史地位，然而电影剪辑凌乱逻辑交代含糊。

　　而邱如白准备与梅兰芳在艺术上一起不朽的努力，也在情何以堪的激烈冲突中挫败。中国京剧艺人在最红火的时候，也就是共和国建立之后，共产党人对于京剧的重视，才在根本上提拔了演员的地位。《梅兰芳》的结尾安排在1945年的光复之后，复出之时，梅兰芳对追随者说“别跟了，我要化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