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年的贺岁片乏善可陈。依然萦绕着我的心头、历久不散的一部电影,是安德鲁·多明尼克(Andrew Dominik)的《叛逆暗杀》(The Assassination of JesseJames by the Coward Robert Ford,又译《刺杀神枪手》)。跟它的原名一样,看过电影的观众,没几个人能轻易把它忘记。
《叛逆暗杀》剧照 |
《综艺》周刊的评语是:“70 年代最佳西部片之一”(指该片很接近70 年代影片风格) 。这话代表了一份罕有的荣誉,因为美国电影史上,上世纪70 年代出品的(修正主义)西部片,诸如罗拔 ·阿特曼(Robert Altman) 的《雌雄老千》(McCabe & Mrs. Miller)、森 ·毕京柏(SamPeckinpah)的《大丈夫与小人物》(PatGarrett and Billy the Kid,又译《比利小子》)、泰伦斯·马力克(Terrence Malick)的《天堂之日》(Days of Heaven)等,都是这个类型电影的巅峰作。
事实上,《叛》片不论在风格抑或主题上,都有着不少可以与上述作品相提并论的地方。风格上,早有评论指出,影片(特别是开首)把人物放置在一片极目无际的原野上的构图与氛围,还有旁白的运用(带点冷漠的第三者观点、叙事中却又暗含夹议),已带着明显的《天堂之日》的影子。多明尼克在访问里没有否认马力克对他的影响(他曾给后者的《美丽新世界》当过一星期的第二组导演),但最大的分别,却是影片的长度:《天》片仅94 分,《叛》片却整整160 分(初剪版本长达四小时半);《天》片对白被减至最少,《叛》片每场戏都有大量对白。
这也正是为什么我觉得《叛》片是一个异数的地方:在一切讲求速度、效率和instant(即时)的今日,当大部分电影都用了灿烂夺目(却不乏人工做假)的映像和叫人应接不暇的动作与快速剪接(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来推进它的故事与人物时(很多时候连一个好端端的推镜头也要在中间突然不耐烦地加速起来),多明尼克却踏着沉实的步伐,不徐不疾地铺陈着电影里的世界——最快的交通工具只是火车、人的travel(旅行)仍要依赖马匹、呼吸与说话的节奏变得缓慢、时间的流逝主要来自天色与光影变化的世界。这份表面慵懒但实质却满载紧张与不安、看似混沌散漫却其实早有定数的能耐,真的,在好莱坞你轻易不会再找得到。
70 年代的“新好莱坞电影”不约而同最关注的主题之一,是真实Vs 传说、英雄Vs 反英雄、传媒(人云亦云)Vs 历史记录等背后千丝万缕的矛盾与复杂关系,其中尤以犯罪片(黑色电影)和西部片最具代表性。《叛逆暗杀》在这方面与后者一脉相承。故事的主角是美国西部拓荒时代的头号传奇人物(无数廉价读物、流行小说和戏剧搬演的对象),火车大盗杰西·占姆士(Jesse James)。影片开始时,杰西正打算策划金盘洗手前的最后一次火车劫案。决定收山的原因,除了因为年纪渐长外(杰西已34 岁),更重要的是时代已经改变了:马匹被汽车和机械取代;铁路公司变得越来越集团化,甚至开始聘用自己的保镖或民团,抵抗像The JamesGang 这样的盗匪。这些一度纵横江湖的绿林好汉,其实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穷途末路的迟暮英雄。法兰克还好,早就接受了这个无可避免的结局。但杰西却显然无法甘于平淡。是以当罗拔 ·福特(RobertFord)这名只有19 岁的崇拜者(用今日的说法,就是忠实的“粉丝”)出现时,杰西便仿佛找到延续他自我神话的一个可能性:透过罗拔给自己的致命一击(枪还是他亲自送给罗拔的),把自己变成不朽。一个充满着irony(反讽)的吊诡。
70 年代“新好莱坞电影”对这项主题的执迷,是因为美国在越战里的挫败(1500 万军队不敌一个偏远小国的游击部队)造成权力与既成制度的崩解、对传媒的不信任。新千禧年代的美国,因伊拉克战争的纠缠而陷入相类的困局。布什政府的谎言揭示了所谓真相的谬误。杰西无时无刻的疑神疑鬼、千方百计都要把(虽属乌合之众的)同党们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狠辣个性,都可以在现实的政治环境里找到对号入座的映照。《叛逆暗杀》的西部回归,除了怀旧,也切中了时弊。但跟前年本是爱尔兰籍的保罗 · 格连格拉斯(Paul Greengrass)的《联合93》(United93,又译《颤栗航班》)一样,也许真的只有美国以外的作者,才capable of(敢于去得出)这一针见血的见解—— in this case,便就是来自新西兰的安德鲁·多明尼克了。
用多明尼克的说法,《叛》片有绝对的必要用一个大明星来饰演杰西,原因是杰西本身就是“超级巨星”。布拉德·彼特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他把原著小说寄给彼特看,两周后接到他的电话,说:“I’m in!”他肯演,影片很快便获开绿灯。彼特在合约上加了一条:无论如何,《杰西·占姆士被懦夫罗拔·福特行刺记》这片名都不能改。英俊小生最大的吊诡,是一张俏脸往往既是他的优点(没有人会不喜欢漂亮的相貌),也是他的限制(演得再好也徒然)。彼特也不例外。他不是最差的演员,但从来不被认为是个很出色的表演者,直到《叛》片。部分原因当然是casting 不作第二人选,但他在角色里投进(invest)的沧桑、失落、不安、狠辣、霸气与神经质,却证明了他在威尼斯赢得的银熊奖当之无愧。你也许会说卡西·阿弗力克演得其实更出色。在某程度上来说,此言非虚。但不要忘记,这戏是个二重唱。故纵使敏感得近乎有点暧昧,脆弱得叫人心痛,卡西仍需彼特的牵引,才能有像现在这份心惊肉跳的演出效果(事实上,整部电影的演出都平均地超水准,简直找不到一人稍为逊色)。
罗渣 · 迪肯斯是当今国际影坛上最好的摄影指导吗?答案难以论定,但一点可以断言的,却是他对大自然与原野辽阔、幻变无穷的风景(landscape)的执着、沉迷与陶醉,至今仍未找到可与其匹敌的对手。如果嫌《叛》片还不足明证的话,《二百万夺命奇案》(No Country for Old Men,又译《老无所依》)将会教你哑口无言(这两部片双双被提名奥斯卡最佳摄影)。《叛》片里每次旁白开始时,画面的四周都会模糊起来,只有中间对焦。有评论说这是种类针孔摄影的做法。我会解释为影片在尝试引导我们注视事情的心(the heart of thematter)。这核心里的核心,就是迪肯斯的stunning(令人惊叹)的影像。
最后,有关Nick Cave 的音乐。容许我以他自己的说话作结:“我想写一些哀伤的乐曲,哀伤到就像你提起一个人的尾指,然后把它截断成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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