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之夜》：降低一个哲学层次的王氏电影

　　很多年以后，王家卫的首部英语电影——2007康城影展的开幕影片《蓝莓之夜》如果会被人记起，大概不是因为它在异地生长出的浪漫多姿，而是由于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惨淡方式在异质语言的混淆视听下将王氏电影叙事能够搜罗的陈词滥调（往往事关爱情）降低一个哲学层次浓缩地打包在公路电影的名号之下。这个时候，很多王氏的坚决捍卫者大概会颇为尴尬地发现，他们甚至无法说服自己去想象如果这部电影没有明星和华丽的制作阵容自己会如何为这部电影打分。《蓝莓》本身的苍白让王氏所有自我标榜的独白、沉思和爱恋都失去了光泽，甚至贫瘠得有些可笑。更加令人惋惜的是，在这个众多影片争夺市场的绝佳影季，王家卫的新片几乎是决绝地将所谓文艺片（电影自己的定位是浪漫爱情公路片）的阵线拱手让给捉对厮杀的战争大片，尤其是在一向对王氏影片不甚感冒的香港本地院线，蓝莓派的甜蜜看来也是转瞬即逝的。

　　王家卫曾经形容他的这部电影是关于“一个女子舍弃捷径而选择绕了一圈、长途跋涉之后才终于寻到真爱的故事”，影片的情节概述中也多次提及伊丽莎白（诺拉•琼斯）的这次旅程是一番“灵魂探索”，然而影片最致命的软伤就是，它和不能让人信服这是一出公路电影一样不能让人们信服女主角在她的漫漫长路上心灵有所成长……路过别人生命里的伤感与迷惘且有所感悟并不能等同于“成长”：一切关于女主角挣扎、自我否定和重新面对的情节设置——如果有的话——都是如此干涩飘渺。人们期待在王氏的电影中可以看到关于这个话题的更加细腻和优雅的探讨，但是使用假名、投身服务行业的伊丽莎白作为孟菲斯的警察夫妇（蕾切尔•薇姿和大卫•史特莱恩）和内华达的赌博女郎（娜塔莉•波特曼）生命中的短暂过客，不过是以一种旁观的姿态浮光掠影地在她的小明信片上进行着公路旅行的见闻报道：如果别的游客瞩目的是沿途的此景此情、拍照纪念，她一直都在着迷于对人这个有趣物种的观光旅行，并且以明信片的方式书写、记录、分享。遗憾的是，明信片的桥段和隐喻尽管精妙却是俗套，而片中不厌其烦出现的具有王家卫特色的对时间和旅程数的精确记录成为概念空洞的把戏，令人惊艳的闪光时刻始终未曾到来，单薄的旅程多少有些暗淡地回到原点纽约，伊丽莎白“以最长的方式过马路”的方式看起来不过是一场拖延。或许我们也可以假设，她其实从未曾离开，她的明信片与其说是投递给了男主角杰洛米，不如说是投给了自己。

　　对王家卫来说，旅程未必意味着空间上的剧烈变迁，未必是出门观壮烈风景、揽天下奇观——你甚至可以闯入某个人的家，清洁、发现、想象；其次，无论他的故事是设置在遥远的大漠，还是现代都市如纽约、孟菲斯、拉斯维加斯、布宜诺斯艾利斯，抑或是吴哥窟，无论这是几个世纪之前、一九九七还是二零四六，王氏人物对于孤独的自省和敏感淹没和混淆了这些地点之间的差别，它们变得相同，而他们之所以相似，是因为在曼妙的音乐和摇曳的镜头中流动的是始终是某种相似得不可救药的抑郁和怅然……你即便在某个场景设置中嗅得到所谓的“当地特色”，他们的最终指向也许都是那个渐行渐远的上海，和香港。而到了《蓝莓》，旅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自我逃避；女主角的侍应工作似乎不过是为了铺陈故事开启一扇观景的小窗。

　　男主角杰洛米（裘德•洛）在他经营的餐馆里装了一台监控摄像机，据他和伊丽莎白说，与其说是为了威慑罪犯，他更愿意用这台摄像机为自己的餐馆留下一份日常的影像日志——这个桥段多少有些向王颖导演、纽约作家保罗•奥斯特编剧的电影《烟》致敬的意思（电影中某一个故事说的是：杂货店老板奥吉每天在他居住的街角于相同时刻拍一张照片，然后整理成册；朋友在照片中看见某日清晨在意外去世之前穿过街角的妻子，悲痛不已），然而如果拿《烟》的深度来衡量《蓝莓》，则会发现后者的浅尝辄止让关于陌生人的话题平庸得面目可憎起来。杰洛米的另外一个习惯是为客人保管钥匙并顺便寄存他们的暗淡回忆，但是王家卫所擅长的爱情悖论在杰洛米“钥匙”和“门”的三段式纠缠中越发显得失去意义。于是杰洛米和伊丽莎白的痴恋成为一出为恋爱而恋爱的情景剧，在饮食之后来点男女的道理在这里得到了最简单粗暴的延伸。

　　似乎不能责怪王氏的英文电影剧本合作者劳伦斯•布洛克，这个定居纽约的老头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创作的侦探小说和神秘小说曾经在美国一纸风行，从布洛克的创作类型来看，剧中那个酗酒的警察似乎是布氏擅长的角色，而他此番愿意出山，也是给足面子。虽则在剧本合作中布洛克和王家卫的比重何如在此无法细分，出现在王氏的电影中的英文独白是所有对他的作品略知一二的观众都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适应的，尽管这是一个相当简化的版本；而这也令人不禁好奇那些对王氏始终高看一眼的西方影评人又如何通过字幕把握到王氏的语言哲学。

　　不能责怪此番为王氏掌镜的新搭档，法国籍伊朗裔的摄影师Darius Khondji（港译达利斯•汉哲，他曾凭借“贝隆夫人”获得奥斯卡最佳摄影的提名），因为你至少能够体会到，没有杜可风之后的夜色迷离和日升月没依旧能够以一种颇具诗意的清澈和宁静的蓝色动人心魄；虽然那些似乎是故意配合音乐节拍的慢镜头的使用始终让人琢磨不透。值得一提的是，汉哲最大的心愿是用16毫米黑白菲林拍摄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至于此番与王家卫的“在路上”的体验他总结道，“我们仿佛一支摇滚乐队，一起于美国巡回演出，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发挥得淋漓尽致。”

　　《蓝莓之夜》在电影上映之前就已经推出原声音乐大碟，而由著名吉他手RY COODER担纲的配乐部分如果单独来看可被当作一张绝佳的音乐专辑的话，放在电影叙事当中来看却并没有能够超越王氏与他之前的拍档合作所产生的完美效果；尽管王家卫依旧坚持在拍摄现场播放音乐带动镜头的韵律感，此番以蓝调、灵魂和乡村音乐为主的电影配乐却散乱于原本孱弱的叙事中，要么出现得不知所谓，要么戛然而止，造成一种错置的荒诞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