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电影越来越强调娱乐性的当前,电影作为人文记录载体的文化职能,似乎已经被许多人彻底遗忘。贾樟柯的风格坚持,曾被一部分影评人列举为中国新一代电影没法获取市场的罪因,更以“关公战秦琼”一般的价值PK把他推向中国电影阵营的对立面。 我想,这样的境遇,裸现了中国文化圈“有劣性、无人性”的怪诞现象,在渴望娱乐、享受娱乐的同时,我们忽视了现实社会中最尖锐的视觉,更以麻木的心态丢卸了某种精神。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贾樟柯这被逐渐孤立起来的一家之言就如同一面镜子,既折射着中国社会自文化阶层的日渐沦落,也折射着“大同社会”渐生阶级的荒诞。想想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电影创作者、一个把镜头扎根在普罗大众中的影人,居然会在他所眷顾的苍穹之下没有栖身之地,这是个笑话,是一个让人冷到发抖的幽默。
作为一部电影,《三峡好人》所给人带来的思想震撼实在是太多太多。原因并不是镜头下的劣质环境太过尖锐,而是导演无时不流露出的忧患意识着实让人折服。三峡,这个中国式的人文符号,在一片废墟中彻底沦为即将被清理的垃圾,成为新时期发展经济的“政治工程”,这其中是喜是悲、是哀是乐、是福是祸,都不便为人一一评说,只随着那逐渐延伸的镜像、跟随着迁徙者的足迹,娓娓道白这时代之疮、历史之苦。
“两千多年的城市,一直在这儿好好的,没想到说淹了就淹了……”这是片中让人心底发沉的一句肺腑之言,故人对故地的眷恋可见一斑,而文明之于历史的哀叹,又有谁来控诉呢?牺牲历史文明,保全现代文明,相信这样的壮举也只能发生在我们这“以人为本”的国度。我不想计算长江几千年来的洪涝到底为中下游的“鱼米之乡”带来多大的经济损失,我只知道,一片片的历史遗迹、一处处自然遗产、一方人类文明的发源地,是以多少经济代价都换不回来的。而现如今,都没了,在一片现代机械的躁声中轰然倒塌、在一片口号鼓喝当中彻底被掩埋。影片自始至终都作为背景声出现的机械轰鸣,一阵一阵地敲打在人心底,令人在悲怆的氛围下越发沉重。
废墟,作为背景铺垫,俨然成为叙事的主体,人物在其间穿梭,显得是那般的苍白而无力,就如同满地堆砌的瓦硕一般丧失灵性。片中有一组镜头很有寓意,在韩三明干活的大工地里,一堆新堆起的残砖断瓦被映入画面,那轮廓更象是一堆坟墓,从废墟后钻出来的几个戴着面罩的消毒人员,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游弋向画外。这似乎象是对我们的一个嘲讽,一个对我们这些现代文明的高智商生物的最大的嘲讽。我们推倒了旧的“历史”,却缔造了新的“坟墓”,自此我们将魂魄与精神统统都推倒在那堆墓葬里,而只剩余一堵堵行尸走肉。
人是终究要走进坟墓的,而那坟墓恰恰就是我们自己挖掘的,眼前那戴着面罩的人,以及以韩三平为代表的打工者,在贾樟柯的镜头下都沦为了符号。他们没有精神,也不需要有太多的精神,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生存而已,在这个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的背后,为了那每天的衣食着落而存活,跟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片中还有两处细节,出现在沈红的视角下,显得既有趣味又有浓郁的影射。一处是那平地升起的飞机,在渐渐冲上云层之前幻化为UFO;一处是那尚未完工就即将被拆除的艺术建筑,在倒塌的刹那居然如火箭腾飞一般连根拔起,在一片火焰与尘埃下渐渐升空。两段画面给人以无数遐想,但结合前后的情节与影象却又令人为之深思。你可以把两个升空的物体都称为是“废墟”,无论是飞机里蹲坐的人,还是被爆破捣毁的楼。人在丧失精神、沦落人性之后,事实上已经和满地堆砌的砖瓦别无二致,说到底都是即将被埋入地下的,文明不文明的也都是垃圾一般的充填物。倒塌的是现实,升空的是超现实;一个是代表着美好的将来,一个是代表着迂腐的历史。我们眼前坍塌沦陷的一切,都会在政宣口号里被送上天,成为火箭、卫星、UFO,历史在未来面前是无关紧要的垃圾,而现实在虚幻面前同样也是不合时宜的幕布。
在三峡这片浩大的自然遗产逐渐成为人为工程的过程里,人的存在,是显得那么脆弱,无足轻重。片中所出现的所有角色,都成了无家、无根、无性、无知的人,兜兜转转地散布在废墟内外。他们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都不被人所关心,甚至不会关心他们都丢失了些什么,也不会关心他们在努力寻找着什么。
韩三明与沈红都处于一个寻找者的角色,他们在寻找杳无音讯的爱人,都在寻找遗失多年的那份感情。可以揣测,在这个以大时代、大环境作为主题背景的影像里,他们只能被当作某种叙事的符号来运用,他们是在替导演复述某种遗失的情感,是在文明坍塌的影象下见证人性的陷落。他们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是那么的不合时宜,那种旧有的淳朴与矜持,又是与周遭的一切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最终,他们都告别了这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文化名地——奉节,告别了这个给人以希望同时又缔造失望的文明废墟,身为好人的他们在离开后,带走了这片废墟唯一值得人们留恋的东西,自此这块被誉为现代文明丰碑的地界,就已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废墟,成为一个没有生命也没有了精神的人造坟墓。
“我们不适合这个时代了,我们太怀旧……”二十年前香港电影《英雄本色》中的那番告白,却在一个以模仿周润发为荣的小混混口中,成为贾樟柯的一番自我阐述。除去对历史、对时代、对未来的忧患心结,他更在影片中祭奠起那些早已作古的旧有情感。韩三明的角色,更象是贾樟柯自己的影子,他的矜持、他的执拗、他的爱,都以戏剧的形式转嫁到了他的身上。十六年,韩三明可以用十六年时间等待一个破镜重圆的机会,贾樟柯也可以用八年时间等待着世界电影大家族的承认,也可以再以八年的时光去等待中国电影观众的接受。现代社会人们遗落的精神,他都一一拾获并呵护起来,以人文记录的形式去填补我们眼前这越来越空白、虚假、混乱的历史。在文化界皆在一派莺舞笙歌中迷失时,他悄然以影像担负起了这桩颇不为人所领会的任务。
“幻生幻灭,人如草芥”。影片把废墟作为文明墓葬来哀悼历史,更在悲怆的大氛围下捕捉着“凡人”的悲剧化生活。镜头下所有没有家的人,都在为生存而奔波,不畏劳苦。他们不光在文明的废墟下出卖着自己的力气,更出卖着自己的精神,甚至是那一两百人民币就能换取的生命。片中那自称是小马哥的小混混,以及那些整日里搓麻将的小兄弟们,随时在老大那五十块钱奖励的感召下满哪儿打打杀杀,即便是赔上小命也再所不惜。还有那些穿梭在残橼断壁之间的民工,每天要在老板那几十块钱工资的诱惑下攀上爬下,即便是混个身残的下场也无所畏惧。
这是怎样的一群人,是在政治口号中那被安居乐业了的中国农民吗?他们怎么如蝼蚁一般蹉跎在这片苍穹下,把命作为筹码换口食粮,难道,我们这安定繁荣的文明社会,果真就有这么不值钱的生命吗?三峡工程一起,政府只一纸号召、一声口号,数百万平民就得背井离乡迁徙出去,沦为无家的一代。没有人知道理由是什么,也没有人敢去问出个子丑卯酉,很显然电视上那些整天讲求的国计民生、百年大计,都是在历史废墟上立牌坊,而跟这些至死也捞不到痛快答案的人无关。否则,他们不会有那么多的抱怨与疑问,也不会在离开家园之前满眼困惑。
小混混死在废墟里,被砖头瓦块掩埋,那高高隆起的堆砌物,恰恰就如同早前被人喷洒消毒剂的“坟墓”。他没有家,至死也无法回到故土,只能就此卷在民工朋友的船舶上,被抛到那代表着“文明”与“历史”的长江里,韩三明在他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也看到了身边伙伴们的将来,他想回家了,他不想在异地他乡结束掉自己,沦为如此这般的孤魂野鬼,虽然相对而言,家里矿井下的危险生活更容易要了他的性命。
片尾,他带着一群民工朋友去自己的家乡,去为那每天一两百块钱的生计继续卖身。韩三明回顾身后,那仿佛与天籁接壤的废墟,似乎涂满了告别的痕迹。远端即将拆除的两栋大楼之间,一个民工正在中间仅有的一根钢索上行走,为手上这只够换个温饱的工作搏命。此时,眼前这群即将为钱而下矿井的人,与那钢缆上行走的民工形成了一个呼应的景观,电影在四外文明废墟的大背景下,巧妙地结构了人在即将迈进废墟、走入墓葬的过程。
“人如草芥,生不如灭”。在民工们竞相以生命为代价,只为了百十块钱的报酬而冒险时,我们着实是感受到了这个“以人为本”的社会,人是多么的贫贱而无足轻重。林强的音乐,为电影的阐述增添一重沧桑的质感,使得锐利的写实影象在逐渐凝结的瞬间突然变得写意起来。那带有昆调色彩的咏叹,把电影的神遂与观者的思考带入到了新的境界,融入到历史与宿命的旋涡之中。
影片是伟大的杰作,是真正具有人文精神的文化史诗。全片写实的影象与淡漠的镜头语言,让你在任何环节上都感受不到创作者的刻意发力,但整体看下来,却似有万钧之力袭在胸口,那种厚重的力量让你无法不为之屈服。自《小武》、《站台》、《任逍遥》、《世界》等实践影像之后,《三峡好人》已然见证着贾樟柯把握大银幕能力的日趋成熟,他的坚持,为中国电影撑起了仅存的一方瞰俯时代、检视历史的写实天地,把第六代电影人带向了一个醒思者的文化高度。
《三峡好人》该被我们国人所熟知,同样也该作为一个重要的人文资源被我们的历史所铭记。在我们呼吁电影该以更多的商业因素把市场夺取回来的同时,也该为贾樟柯以及这部杰出的电影作品开辟一片生存的空间,毕竟这等有力量的影像是为我们中国人所精心缔造的,而不是为那些远在海外却也能赋以其忧患的旁观者。也许,我们很多人的精神,真如那被砸毁捣乱的文明遗迹一般,沦为了废墟,甘心在浮躁的娱乐空气下过狗一样的生活。但我仍要坚持在四外里一派鸡鸣犬吠中呼号一声:“站出来,做个有思想的中国人,莫要以一副看似锦绣的臭皮囊,在中国历史上写下一笔笔耻辱。电影需要张艺谋、冯小刚,同样也需要贾樟柯,中国这个恶劣的环境已经砸碎了无数传统、颠覆了无数历史、毁掉了无数的有识之士,切莫再以同等的恶行牺牲掉中国电影最后的一位‘文化旗手’!”
(责任编辑:jasonwa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