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有一个谣言满天飞,说重庆在这个夏天遭遇的大旱,是由三峡水利工程对当地水文气候的影响导致,很快,在中央电视台由水利科学家出面,从水利学、气象学、地理学、工程学等等学术层面精辟并严厉地驳斥了那个谣言。接着,大家在了解到重庆大旱与三峡工程无关之后的一声长吁里,迎接来贾樟柯(贾樟柯新闻,贾樟柯说吧)新片《三峡好人》在威尼斯影节获得金狮大奖的好消息——这一次,我想无论由哪门子科学家出面,也无从否认这个为国为民赢得国际荣誉的大喜事与三峡工程无关了。
《三峡好人》之所以不名为《三峡暴民》,它的英文名《静物》之所以不名为《揭竿子》,基于导演对中国百姓处世价值传统里那种澄明的糊涂、偏执的从容的无限尊重。自家住了几百年的房子、院后的杏树和祖坟上的芦花都应要求沉了水底,那就,那就任之沉了水底好了——既没多少人为那些老砖瓦豁了性命去,更没多少人因觉得自己为国家作出牺牲而迸生出自豪感。所谓“静物”,影片在演进中会突然对某些俗常生活用物定格几秒,并在银幕上打出“烟”、“酒”、“糖”、“茶”等文说,这是简单的意象,让观众感觉到日子依旧如斯沉默,如那些被埋进江水里的东西。相关新闻:贾樟柯解“七年之痒”
《三峡好人》喜抱金狮
自《世界》在片中插入动画片段到这一部,贾樟柯从影像上尝试了某种观念上的破格与对立,一些人鄙之为形式层面的先锋性标榜。上文中提到的定格是其一种,再就是两位主角见到的UFO,以及变成火箭的老楼。这些超现实动作并没有防碍到他一贯的现实主义表达,他的一切电影,始终在争取最大程度地弃掉自己的主观表达,令或许可被称为意义的东西变成一种流质、一种丧失述说能力的状态。他企图成为一名纯粹的旁观者,同时却戒不掉一名讲故事的人口沫横飞式的激动。相关专访:贾樟柯威尼斯夺两奖:得奖是对我十年的肯定
于是,一些故意的东西、一些讲究方法的东西、一些形而上学的东西,以及逐渐向逻辑让步的情节,令他自《站台》之后的作品遭到国内普遍的怀疑和低估。当然,我并非说,他在威尼斯拿了大奖就能哪怕丝毫地瓦解掉那些质疑和批评,这完全是另一件事——却要强调一下,从立场、艺术上的判断力和勤奋这些最基本点来看,贾樟柯清醒地坚持着自己,并因此成为一名杰出的导演。他的成功绝非出乎意料。
现实是最超现实之物,生活就是一块毛玻璃。《三峡好人》里这个好字,与中国诸多表示判断的字眼一般,因其不“准确”,于是再难进一步做出解释。贾樟柯的电影也是这样,他希望观众从中得到的一切情绪,感动、被侮辱或幽默是在摄影机的无动于衷中产生的,而生活就是那台机器。却没有任何艺术家果然成为一台榨汁机——如果生活是橙子的话——他们总忍不住向杯子里或多或少地洒些色素或柠檬酸。当他们中的某些成为研究色素或柠檬酸的高手之后,橙子反而被忘记了。
时下中国,很多关注生活本身的有现实主义趋向的年轻导演,对社会怀着恨、鄙视或戏笑的态度,以市井民众的麻痹、愚昧、穷窘及荒谬凸显着其对政治、历史的主观审视。贾樟柯超越了这一点,就算他对人间摆出遥视或漠视的表情,其出发点依旧是蚀到骨子里的自审与尊重。很多时候,好的艺术家并不是在找出问题的答案或诠释给出这个问题的根由,而仅仅是把这个问题拿出来,并以句号结束。剩下的事全部交给观众。相关新闻:水城捧金狮新片转型 贾樟柯瞄准《刺青时代》
譬如《三峡好人》里,电影呈现的关键高高立于故事主干之上,去三峡寻觅亲人的两位外乡的主角更多是被镜头魂附的记录仪或反馈器,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去做,同时绝非被动地承载着身边别人的事。这部两段体电影被称为三段体或许更恰当,主题在散失的过程中人性诸端得以纤毫毕现,也是影片结构的巧妙所致。
再从整个内地电影状况来谈《三峡好人》。这一年里,《无极》当众奸杀了市场,《颐和园》则在暗中辜负了虚荣心,这并非两部电影,而是两个事件,它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各自从商业和独立制作两个方位上恶狠狠地捅了内地电影。一片萧杀时,《疯狂的石头》和《三峡好人》却先后恰如其分,并更为恶狠狠地从同样两个方位拨云见日。尽管我同意对《疯狂的石头》的一种戏谑——它被推崇就像每餐喝糠粥的人突然从碗里尝出几粒肉末,于是大赞鲜美——但毕竟尝出了肉末。《三峡好人》是否国内上映先前阴云密布,但拿金狮的事应有资格成为它上线的先兆。
还有人来讲,这个电影里贩卖妇女的情节、三峡工程饱含政治潜语的故事背景,以及对中国内地僻陋乡村生存场景不加掩饰的写照,这些都是与当年《红高粱》里从棉袄里捉跳蚤的镜头一般,用来满足西方评审的猎奇与俯瞰欲望而刻意迎合的下贱举措。按说这话的人的意思,贾樟柯若不去《话说长江》第二部剧组里劳教几年,不要说当一名导演,当一个有尊严的中国人都不够格。这块土地上有太多忠党爱国的家伙,当他们没有眼睛和去正视确切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时,那劝其千万不要去看贾樟柯的电影,《话说长江》和《新闻联播》在向他们媚笑招手。
我并不是说那些欧洲人就没有猎奇与俯瞰的欲望,因为各类欲望,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此事与洲无关。你无论从任何电影中满足了自己的任何欲望,哪怕是难以启齿的欲望,那这个电影还真不赖。因为你是好人。你全家都是好人。 (责任编辑:Alin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