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韵在我的眼中就像是我的弟弟,就像隔壁邻家的大男孩。
2006年的正月十五,余兴未尽的人们还沉浸在春节的气氛中,抓紧这最后的机会放纵自己享乐着,懒散着。傍晚我驱车到南城一个陌生的地方的不知名的酒店去看望李传韵。一路上问了几次警察叔叔才找到了目的地。通过电话,传韵立刻跑到楼下来接我,抢过我手里的琴帮我拎着,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我嗔怪道:“你怎么才来呀,我等的都饿死了!”一边说着解释、道歉的话,一边随他进了房间。天哪,这是什么“酒店”呀?墙上剥落的壁纸在昏暗的灯光下龇牙咧嘴,地毯上到处是烟蒂烧出的洞,像一个个阴森的黑眼睛,单人床的白床单挂满黄色的斑渍,屋里弥漫着常年沉积的烟草混合着的霉味。我不禁屏住气问道:“你怎么会住在这?”他并没注意到我的情绪,用他一贯的轻松口吻说:“我来参加给中央领导在大会堂的演出,主办单位安排住在这。”我不禁沉吟了,要知道我们乐团合唱团百十人的队伍外出演出住的都是三星级以上的酒店。经费再紧张也不必从李传韵一人身上节省!不过看他倒是满不在乎,忙不迭地为我搬椅子,介绍他的忠实密友小熊熊,为它调整坐姿,我的心情也随之舒缓了下来。
这使我想起了初识传韵的情景,那是在小提琴制作家吴建新的家里。紧邻西直门老火车站有一片低矮杂乱的平房,年龄决不会少于它的邻居,二者已被淹没在繁华现代的都市中,成为被鄙夷与遗忘的角落。然而就是在这最古旧破烂的民居中却经常飘出最美妙极品的琴声,吕思清、薛伟、陈曦等当今中国最优秀的小提琴家都曾到过吴师傅家去拉琴。去年隆冬时节,通过音乐家兼演出经纪人李男的穿针引线,传韵到吴师傅家去试琴,我们得知后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近距离欣赏大师演奏的机会,相约着一起到了吴家。十平米的小屋里挤了七八个人,不一会儿屋里便弥漫了浓重的烟雾,我被熏得睁不开眼,可耳朵却异常敏锐,贪婪地捕捉每一个音符。分手时我对传韵说:“下次来北京时我们去听爵士乐,我请你吃饭。”
说心里话我是非常诚恳地请传韵吃饭,但我想听他拉琴的心情更迫切。我嘴里问他想吃什么,双手已把我的琴递到他眼前。他一看到琴眼睛就亮了:“哇,这是你的琴呀,我要试试。”他很随意地拉了起来,我立即就被梦幻般的声音所缠绕,即使是睁着眼睛我也很难相信那就是“我的琴”发出的声音。它一改往日的干涩单调,变得水灵丰满起来,就像久旱的禾苗遇到了雨露滋润。传韵就有这种本事,当他拿起一把完全陌生的琴,稍稍适应一下,就能在五分钟之内完全掌握它的特性,并能挖掘出它最大的潜质。
在吴师傅家的那一晚,传韵拉了十多把琴,每一把除了自己本身的特点之外都被传韵赋予了自己那奇妙的发音,以致一位“发烧友”由衷地感叹道:“给他一块木头板子他也能拉出好声来!”传韵能否把木头板子拉响姑且不论,吴建新却是实实在在地使一块块木头板子具有了生命与灵魂。这位能工巧匠不仅具备鲁班似的高超技艺,更有艺术家的灵感与悟性,最难得的是他对提琴制作的痴迷与执著。
“这也是吴师傅做的琴?”传韵问道,我点头称是。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不停地点头“嗯,我对他的每把琴都能一见钟情。”这是传韵形容琴的特殊语汇,但也是每个拉琴的人见到吴建新的琴的普遍感受。提琴制作业在欧洲有着悠久的传统,意大利的斯特拉里瓦利、瓜奈利、阿玛蒂等制琴家族在十七、八世纪就已具备了赫赫声名。他们流传后世的琴现如今已价值连城,成为人类文化遗产中的瑰宝。反观我国的提琴制作史只有建国后的区区几十年,还处于初级的摸索阶段。而吴建新就在这不断的摸索中拉近了与那些传世名琴的距离,给无数拉琴的人带来莫大的惊喜与享受。他的琴在琴形、油漆、工艺,特别是音质上都已达到世界一流水平,在德国、美国的乐器展中频频获奖。在几次美国名琴协会举办的音乐会上,传韵都偷偷把建新的琴混在几把名琴中使用,居然没有人能听出音色有何区别。我们把建新的琴比喻为世界选美大会的参赛美人,个个靓丽又独具风格,怎能不让人“一见钟情”?
传韵从不迷信名琴,他的技艺足以让每把琴都动情歌唱。在各种音乐会中他都尽量使用国产琴,并介绍制作者,他就是要让世人认识、承认中国的制琴业,并推动这个领域走向世界。在参观了吴建新简陋的制作间后,传韵感慨万分:“真没想到吴师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做出了世界一流的提琴,这样有才能的人做人却这样低调,我应该向他学习。”真是英雄惜英雄。其实传韵又何尝不低调,不厚道呢?
在与国交合作的一场音乐会上他使用过一把琴,是石家庄一位聋人制作的,只因他梦想着有一位演奏家能在音乐会上使用他的琴,传韵便毫不犹豫地帮他实现了心愿;还有一位业余制作弓子的师傅,一定要把自己做的弓子送给传韵使用,传韵不忍拒绝,付给他五百元钱,并用这把弓子开了几场音乐会。在2003年非典肆虐的时候,一位当今国际知名的小提琴大师临时毁约,拒绝参加在香港的音乐会。当主办方在万般无奈之下请传韵去救场时,他不顾家人、朋友的反对,毅然从美国回到香港。在地铁里他接受了采访:“我回来就是要用琴声为港人鼓劲,和你们并肩战胜非典。我还要向战斗在一线的白衣战士表示慰问和感谢!”在音乐会上他演奏了贝多芬D大调协奏曲,那颂扬人类美好情感的旋律不就是为传韵而做吗?善良的传韵天生具有一颗悲悯的心,所以他的琴声才能深入人们的心灵,荡涤人们的灵魂。
虽然这只是我第二次见传韵,但我觉得对他太熟悉了。我就料到只要他一琴在手便不会停歇。这不,刚才还闹着下午的彩排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这会儿就像刚充了电的电池,又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我不停地点着我想听的曲子,并请教一些技术问题。他就把琴递给我:“你拉一下,让我看看是什么问题。”然后便异常专注地看我拉,仔细想了想,用手模拟着:“我知道了,你左手的大拇指应该放松一些。你在心理上要及时调整,别把拉琴太当回事,这样容易紧张。甚至你可以让自己赖到沙发里,很随意地练琴,这样从技术动作到音乐才会是松弛自然的。”我觉得茅塞顿开,试了试,果然大不一样。
“拉琴就是做人”,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传韵在琴上的状态其实就是他日常生活中做人的状态:松弛、自然、毫不做作。不论是面对媒体还是普通听众,他永远是坦露心扉,实实在在。“我不会说假话,如果那样我就拉不出好的音乐了。”这种松弛甚至影响到他的台风,有人批评他在演奏时显得“漫不经心”,殊不知摈弃了一切外在的、华而不实的表演,传韵的音乐才是内心情感最真实自然的流露。在这个到处讲究包装的年代,传韵的去伪存真才更显得难能可贵。
“咱们拉会儿二重奏吧,我这恰好有份谱子。”传韵提议道。当两把提琴奏出丰满的和声时,我热血沸腾,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琴声所感动。此时,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画出缤纷的图画,时常有几道彩光透过窗户映在传韵那憨厚单纯的脸上。我们都沉浸在音乐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而我更是如在梦中,疑惑着那烟花爆竹是否在为我们喝彩?
当传韵终于吃到我请他的饭时已是午夜时分。白天喧嚣的火锅店此时只有我们两个客人。传韵肯定是饿疯了,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真有些自责,为了自己大饱耳福就“虐待”人家。他边吃还不忘陪我说话,问我业余时间有何爱好,我说去卡拉OK唱歌,他立刻兴奋起来:“好啊,哪天咱们一起去唱歌,可我不会唱,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用琴为你伴奏,让我好好欣赏你的歌声。你打游戏机怎么样?不会?好吧,我负责教你,等你练好了咱俩对决!”
我们就像两个中学生,毫无顾忌地东拉西扯,但传韵也有“成熟人”的烦恼:“我一见到媒体就不会说话,因为我总是很情绪化,高兴或悲伤都表现在外面,不会掩饰,什么时候能像一些前辈那样应付自如呀?”我没法告诉他怎样去应付媒体,但我发自肺腑地对他说:“传韵,现在的你已经很好了,不要为任何人去刻意改变自己,我们就喜欢真实自然的你。”
对于这样的天才我们还要求什么呢?让他学会圆滑世故?让他学会自我经营?让他面面俱到八面玲珑?让他刻意伪装以示完美?我们许多人都会这些,但我们只是庸人、常人。“十三岁的智商”,这只是不了解传韵,或是从他外貌及不善料理生活得出的歪曲评价。上帝对传韵是偏爱的,在赋予他罕见的音乐才能的同时更赋予他大智慧,这是耍小聪明的人所难以理解的。就在许多人毕生追求“德艺双馨”的时候,传韵可以欣然地对这几个字微笑:这是他与生俱来的。
正月十五的第二天,传韵回香港了,在上飞机前给我发了条短信:“take care
yourself”(照顾好自己)。这个总是一身休闲装,脸上挂着质朴笑容的胖胖大男孩,随着春天的来临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责任编辑:阿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