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6日,李安获奖两小时后,他的弟弟李岗接受了本报记者访问,讲述了他眼中的李安、父亲和家庭——
父亲一直反对李安拍电影,李安则反对我拍电影。父亲反对李安拍电影是因为不了解电影,李安反对我拍电影是因为太了解电影了。
父亲是老一辈的人,有很强的士大夫观念,觉得应该读书来报效国家。电影对他而言是太陌生的东西,在父辈的概念里,做表演这行的人,几乎跟婊子是一样的,就像陈凯歌的《霸王别姬》里,小四的母亲就出自青楼。
后来李安慢慢改变了父亲很多,大概是将近20年的过程吧。但一直到李安在美国拍完电影,成名之后,父亲还是希望他能回台湾教书。
父亲虽然说是反对,但其实在你决定要去做的时候,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还是会给你支持的。我大二那年,李安出国去伊利诺斯念舞台剧,我毕业他也念完了,他想到纽约大学去念电影硕士,转到电影上来。在纽约大学念书是要花很多钱的,李安没有得到奖学金,父亲还是在最后支持了他。
至于我,李安不要我走电影这条路。其实台湾2000年之后没有办法做电影了,所以我现在做电视剧,做国外一些独立制片的代理发行。你20多岁去玩电影就可以,现在……
我们是一个传统的家庭,传统的中国家庭不是那么法治,是人治的。在家里,父亲当然就是天,民主这种东西就是没大没小。一个家庭里面,父爱跟母爱是不一样的,母亲爱你,就是希望你能身体好;但被父亲爱就会很累,他的爱是让你有责任的。李安又是长子,他受过一些苦,比如一个大男人不能工作、不能养家,父亲当然会给他压力,但这些苦比起战乱来说,其实没那么大的。
“父亲三部曲”可以算是李安对父亲和家庭的一个记录,那3部电影里,他都是用儿子的视角来看父亲。李安一直对父亲充满了爱,所以父亲看了不会难过。后来李安再拍关于父子的东西,像《冰风暴》,已经开始在用父亲的角度来看父子关系了。你看《断背山》也是从父亲的角度,那种感觉都改变了,已经过了从儿子看父亲的时期了。
我们家是一个很保守的家庭,日子过太好了也会紧张,就跟气球一样。《喜宴》得了金熊奖以后,我们家已经很满意了。后来父亲没有反对李安拍电影了,也没有鼓励,其实没有阻力就已经是最大的祝福了。
李安当完兵之后就去了美国念书,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是在美国了。其实在美国拍电影,竞争不一定要恶行恶撞的。李安有自己的文化探讨,会形成一种现象,他有很多的空间来拍自己喜欢的东西,应该是从《理智与情感》之后就有了这种空间吧,让美国人也能看到他能拍出非常卖座的商业片。
在拍电影的问题上,他没有一个“从美国回台湾”的概念,只能说“从台湾回美国”。《推手》和《喜宴》都是他在美国拍的,投资是“台湾中央电影公司”的钱,《饮食男女》是回台湾拍的。内地的、台湾的、美国的……我想在他身上聚集着各种文化冲击,他拍中国人题材是从西方人眼光去拍,不会拍中国人可怜的东西,他拍西方题材又会用东方观念来拍。所以他既是中国导演,也是西方导演……更像玄奘吧。
6年,“家庭煮夫”
“打赢就好,不要往死里打,”李岗在电话里安慰哥哥李安说?“全世界的臂膀都是往里面弯的。”李岗说的“打赢”,是指李安在刚刚结束的第78届奥斯卡上获得的最佳导演奖,这也是华人第一次在奥斯卡上获得最佳导演奖;“往死里打”是指李安执导的《断背山》在获得本届奥斯卡3个小金人之后,最终和最佳影片奖失之交臂。
3月6日北京时间9点,李岗和夫人以及妈妈一起坐在他的电影公司,观看第78届奥斯卡颁奖礼。这是李安继《卧虎藏龙》之后,又一次冲击奥斯卡最佳导演和最佳影片,李岗说,如果非要在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里面挑一个,李安更希望得到最佳影片——“奥斯卡其实是华人的期待,最佳影片是给剧组一个交待,”李岗说,关于奖项,李安自己更在乎的是美国导演协会奖项,“对导演来说,那个更有权威性。”
奥斯卡的确是华人的期待,颁奖这天,除了台湾媒体云集李岗公司,和他们的家人一起看直播之外,虽然是星期一,台湾很多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收看奥斯卡直播,到李安获奖的时候,大家就开始电话打来打去地报喜。“上一次台湾有这样的万众瞩目,是台湾的棒球参加国际比赛赢了。”李安的学长、《卧虎藏龙》的编剧蔡国荣说。
在李岗眼里,李安小时候非常听话,属于优质模范生;蔡国荣认识李安的时候,李安还是优质模范生。
他们都在“国立”台湾艺术学院读书。当时蔡国荣刚刚毕业,李安刚刚进校,蔡国荣常回学校帮忙做舞台剧,而李安也在剧团里当演员——演诗人。李安演戏的感觉蛮好,所以在他后来到美国拍片的时候,偶尔自己会在片中客串一回。
虽然当时两人志同道合,但并没有太多深入的交往,蔡国荣毕业后到了台湾《中国时报》,李安毕业后去了美国学电影。有一天,蔡国荣收到读者投稿,文中讨论一些摄影、好莱坞电影的执行问题,蔡国荣翻到最后一页,落款上写着:李安。
“在台湾两个字的名字并不多见。”蔡国荣很快跟在美国的李安取得了联系,当时的李安已经有了伊利诺斯大学戏剧学士学位、纽约大学电影硕士学位,还拍了几部16毫米电影和短片,这些电影完全无法维持他的生活,全家都靠着他妻子的薪水度日,李安每天在美国的主要生活就是买菜、做饭、带孩子、想剧本,偶尔也给台湾媒体写稿。
李安有位从事科研工作的好太太——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死。他在纽约,6年没有片子拍,过的是“煮夫”生涯。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李安那时就练就了一手好厨艺,下牛肉面要买哪个牌子的面条,熬罗宋汤要分哪几个步骤,他都一丝不苟。《喜宴》的编剧冯光远见证了导演李安的这段低潮,他觉得李安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脑子里每天想的还是上片、下片。这也是靠家庭的支持。
15年,知恩图报
在美国待了6年,那时李安不仅给台湾媒体寄稿,还给台湾电影资料馆寄自己的短片,当时的馆长徐立功收到之后,觉得“艺术才华不错”,就偶尔通通电话,电话里感觉他是个“有想法、很真诚”的年轻人。
1991年徐立功已经是“台湾中央电影公司”副总经理了,当时“新闻局”正在评选优秀剧本,李安的《推手》获得了一等奖,李安因此回台湾领奖。徐立功现在还很高兴李安第一次到他办公室来,打扮得很随意,穿了一件蓝色T恤,下面是一条旧旧的牛仔裤,“感觉就像是相识很久的朋友”,两人马上就开始聊起了电影。
徐立功与李安第一次合作,李安给他留下的感觉是对电影非常坚持:“譬如《推手》里,写外国的老婆跟他老爸的内容,他就非常坚持,他坚持认为不管老婆受到多大压力,影片里老婆对老人必须尊敬。老爸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想要有黄昏恋,李安也坚持要在片中以十分尊重的态度来表现。”
“李安其实也很固执。”十多年后蔡国荣依旧有这个印象。李安有一次到香港,专门跑去买了一个舞狮子的狮子头给孩子带回去,因为孩子喜欢看武侠片《狮王争霸》。结果狮子头太大,行李箱装不下,李安捧着一个狮子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能另外花钱把狮子头托运回台湾。
1996年左右,蔡国荣出差去纽约,寄宿在李安家里,两人天南地北地聊天,不知为何聊到台湾一本被禁的小说,他们发现原来对方年少时都读过这本书——《卧虎藏龙》。那个晚上,他们发现对方不仅也喜欢这本书,还都喜欢里面的前卫女性玉娇龙,当即决定把《卧虎藏龙》拍成电影。
《卧虎藏龙》的剧本改了很多稿,蔡国荣的记忆里,李安和他试过这种、试过那种,考虑过很多版本,有时改过去了又改回来,“但李安说应改的地方,都会改到”。两人一个在台湾,一个在纽约,剧本经常要处于半搁置状态。
《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之后,李安每年总要回台湾参加金马奖颁奖礼,因为他的第一部片子《推手》,在金马奖拿到了最佳导演提名。
“李安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徐立功眼里的李安相当感性,李安拍完《喜宴》以后很多人请他吃饭,“每次他看到餐桌上有鱼翅或者其他好的东西,马上就会掉眼泪,想到太太和儿子是怎么陪他辛苦走过来的。”
现在每次李安回到台湾,他的母校台南一中都会有很多庆祝活动,李安也乐意去给学生签名,5点半就该结束的签名会,学生太多,签到了6点半李安也没有怨言。(王毅对本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遇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