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仓健,可以被视为一尊男性力量的雕像。在这样一个情感世界非常脆弱的时代,这尊雕像在温情的鼓励下,化成了一片水。 在银幕上再次目睹这个正在衰老的男人的身躯,也感受到另一个男人的无力。也许,1978年在中国放映《追捕》已是一桩电影事件,当《千里走单骑》的单骑还未走出的时候,我就想起了矢村警长的经典台词,但脑海里响起的却是两位中国电影大师的名字:“凯歌不是跳下去了吗?艺谋也跳下去了。”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因为想象大师堕落而深感不安。还好,张艺谋扎实的艺术功力让我超乎想象地体味到人间温暖,脑海里迅速闪回了另一个镜头:张大师并没有堕落得很深,他在悬崖边上正紧抓着一棵艺术的树。 人,最难违抗的是时间。当高仓健在津轻海峡被磨砺过的背影开始虚弱的时候,当那标志性的坚毅嘴角开始蠕动的时候,我们不无感伤地唏嘘:高,他苍老地健在着。谁也没想到,这个名字变成了这层意思。张艺谋,让高仓健在年华老去的时候挤出了一颗泪水,这颗泪水意义重大,它令硬汉的分析坐标里多了更多的柔情,也完成了一个中国中年人深埋已久的寻父情结。 其实,70高龄的高仓健已经面目全非,和那个伟岸的男人不可同日而语,如果只是圆一个偶像梦想,就有点残酷。别说那身矫健的动作,就连浓眉下方的黄豆眼也耷拉成三角状,要炯炯有神是妄想了。整个电影里的那个父亲,一直以祈求和顽固双重的角力影响着他个人世界以外的人们。他的形象是慈爱和可怜兼有的,慈爱满足了张艺谋一生的缺憾,可怜让观众容易释放“世上只有父母好”的泪腺。张为什么要拍这样一部父子“冷战”瓦解的电影?绝对不只是满足和偶像合作一把的愿望,他把理想化的父辈拉入他内心那座父亲空缺的城堡,进行一次超时空的对话。所以,千里只是一个虚数,表面连接着两个国家的两个地方,实则连接着天堂与人间。有一个事实,张曾经述说过身为国民党军官的父亲离世时,他人在海外,而他们平时是相对无言的。我们大可夸奖张艺谋的这次真情回归,我们也不该去分析这里面究竟是偿还,还是索取,因为当高仓健的身影开始摇晃,我们便那样轻易地相信了单骑背后的善良。 善良在《千里走单骑》一片里大写成一群人的集体共勉,张艺谋回到他熟悉的环境———纯朴与落后的乡镇。我们看到了既体现乡俗又体现痼疾的百家饭,看到了羁绊丛生的思维方式,看到了依然在农业社会的节奏里缓行的社会结构,但这一切在一个“单”字的注目中,整齐地倒向人性。有人注意到了《千里走单骑》风景明信片的特点,这根本不重要,包括张艺谋想迎给老外的是怎样一张脸。 在《一个都不能少》一片中已少得可怜的对立因素,到了《千里走单骑》,竟然全部烟消云散。张艺谋为全社会准备了一只巨大的泪缸,他惟恐泪缸的无限而泪水的有限,而在最后近半小时的时间里,穷尽煽情之能事,尤其在笛声轻哀的渲染下,越洋“遗书”的朗读句句揪心揪肺。乍一看,在一个家庭伦理乃至社会道德面临丧失的世界,《千里走单骑》有强心针的疗效,但我以为张艺谋走的是他个人的单骑,他太需要倾诉了,他的倾诉是大调的,有赤子之心高高挂的意思。 高仓健身上的某种气质一定是张艺谋生活中很熟悉的,那个不苟言笑的人突然讲了一生最多的话。为此你不得不暗生赞许,眼看着张艺谋和父亲的二人对话演变成一场爱意大合唱。对于这样一部外延意义无限蔓延,蔓延到人类亲情的作品,我们只能降低艺术的鼻子,让我们的嗅觉变得婆婆妈妈一点。因为张艺谋作为一个步入知天命的普通人,他升华得很辉煌;但作为一个大导演,我们就算降低要求,他还是平庸得很醒目。是选择普通人?还是选择大导演?张艺谋给出了一份令多数人满意的答案。这就是,人生才是最好的艺术。 就让他这样回归吧,从《红高梁》的野合的肆意,到《十面埋伏》的神交的肆意;从《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文化阴暗面的悬挂,到《千里走单骑》的人性光明面的悬挂。张艺谋早就在消解现实残酷的对立,而孤身走向乌托邦式的美好融合。一个人的紧张神经在成就感面前松弛了,直到找来身体松弛的老人,完成一部松弛的爱的宣言。只是这个人摆脱不了可贵的“土”的一面,他的交响曲式的手笔,早那么两三百年会不朽的。 人文情怀转化为人间亲情,异类狂醉转化为主流哭泪,我们俨然触摸到了一个内心阴转晴的张艺谋。怀念与歉疚,是人世无法愈合的痛。当张艺谋的痛觉飘向大众,成为集体化的表白,我们只能委婉批评一句:抒情不等于煽情,倾述不宜于示众。 发现,高仓健那尊雕像没有融化成水,而是泪水。并且有点廉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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