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走单骑》之导演独家专访
为了完成和高仓健的五年之约,我不能让他做绿叶吧?
——《千里走单骑》·张艺谋
当他执导艺术片时,从金熊到金狮,横扫国际各大电影节,将中国电影凌厉推介到全球观众面前,某种程度上,重塑了中国的世界形象;
在他投拍商业片后,《英雄》、《十面埋伏》分别创造2.5亿元和1.5亿元国内票房,全球票房累计20亿元人民币。
艺术片与商业片之间的游走,他毁誉参半。执着故我的劲头,一如他的新片名称《千里走单骑》。
他是张艺谋,中国电影无法绕开的名字。
采写:本报记者 谢晓 陈炯 实习生 柯晓颖
●你不能奢望《千里走单骑》像《英雄》一样,因为它是艺术电影。
●中国导演里,我是挨骂最多的,而且集中在这几年。
●我是真的不懂武侠,我完全是圆我自己的梦。
●我一直说我是个木匠。我不想当旗帜,旗帜太累。
高仓健这次落泪了
记者(以下简称“记”):这次在《千里走单骑》表达的人的沟通和孤独感主题,是你自己心灵的反映吗?
张艺谋(以下简称“张”):有我跟我父亲的一些影子。我们俩的关系非常像传统老家庭的父子关系,之间不太沟通的那种,所以,(这是)中国很多传统家庭很普遍的现象。孤独是人的命运的一个很主要的话题,每个人都有。人这种群居动物,有时候会莫名袭来孤独感,是生理反应吧,我觉得。我对这样的话题和命题比较感兴趣,
记:你的影片一般会很重视女人戏,但这部片子完全变成了一部男人戏,是因为高仓健的原因吗?
张:这就是一部男人戏,为男人而做的。为了完成和高仓健的五年之约,我不能让他做绿叶吧?我可以在另外的戏里为女同志服务。我应该诚恳一点,诚实一点,那是一部关于他的电影。高仓健这个人,他给我的感觉就是默默地站在旁边的孤独的身影,不是面孔,这种孤独的身影给我很强的感受,我想把它放大来看。“千里走单骑”这五个字用在高仓健的身上是一种逃避,是一种自我寻找的过程。
记:为什么这部戏除了高仓健,其他演员都要找非职业演员?
张:我希望给高仓健创造一个环境,他真的是要到中国来面对一批陌生人。你想,如果要他面对(职业)演员,他是什么感觉?很虚假。他现在面对的是真的警察,真的村庄,真的农民……一个拍了两百多部影片的演员,面对真的情景和真的人,才会真正产生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而不是一个演绎的环境。
记:媒体对《千里走单骑》的评价,觉得它完全可以作为高仓健的收山之作,你觉得这部电影能成为他的高峰之作吗?
张:我倒不希望它是(他的)收山之作,我希望他长寿,多创作一点。高仓健两百多部作品我没有全看过,我觉得《千里走单骑》可能是他动情最多的一部电影,因为他之前在电影中根本就没有留过眼泪,但他跟我说:“读了剧本我落泪了,但是表演中我打不打算落泪?不,我还是不落泪。因为我的表演不落泪,我的眼泪是留给观众的。”这次他真的控制不住,因为他面对的是非职业演员。所以多次落泪,是他没有料到的。他每次落泪,都打自己,说:“我怎么这么没出息,感动了,落泪了。”有一个镜头,在监狱里,他都不想让摄影师拍到他落泪。所以我想,这可能是他最动情的,在心灵上最感动的一部电影。
记:影片即将上映,你对它的评价是不是了然于胸?
张:那当然,我自己有一个评价,这个评价不会太受别人的影响。我的任何电影都有我的自我评价,而且我的自我评价都比较苛刻。我是看低不看高的。这部片子应该属于我的片子里比较好的水准,因为这部作品很难,难在它是一个日本人、一个外乡人来中国的一个故事。第一,你要脱离肤浅的旅游眼光。第二,你要脱离上课眼光,美国(片子)经常有一个发达国家的到了一个发展中国家的地区,受到乡情、乡音、原始文化和真实情感的启发,我们就叫做给他“上课”——影响了他的人生。要脱离这两点,使它上升到真正的、超越两个民族的情感的点。我觉得我们这个电影基本做到了。你想的不是中国的父子,不是日本的父子,而是人的孤独,人的无奈,人的隔阂,人的残破。
记:有票房压力吗?
张:要看它是一部什么类型的电影,你不能奢望它像《英雄》一样,因为它是艺术电影。电影的规律是,文艺片和商业片是1:10到1:50的观众,这是世界的规律,这部影片一定是艺术片的一个票房价值。它跟商业电影是两个价值。我们希望能创造艺术片的高票房。
记:你怎么看年底的贺岁大战?
张:那都是你们媒体的说法。发行公司选择的发行期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其实那是中国最好的档期。我们拿一部艺术电影去抢档期,他们都拿商业电影去抢,给观众一个选择,不好吗?
我不想当旗帜,旗帜太累
记:今年你获得夏威夷电影节的“终身成就奖”,这是不是对你最大的认可?
张:特殊意义在于夏威夷电影节对我来说是启蒙的国际电影节。整整20年前,我第一次参加西方的国际电影节——就是夏威夷电影节,也是第一次接触西方电影节的氛围,20年后,又回到这个电影节,拿到这个奖,有种20年恍若一梦的感觉,强烈的命运感。
记:“终身成就奖”是对你今天地位实至名归的肯定吗?
张:我从来不考虑我处在什么地位上,考虑这些是比较可笑的。每个人都有他的成长期、成熟期和衰落期,这是世间万物的规律,你不去经营它,它也会有这样一个时期,所以不要被自己处于什么阶段等问题所困扰。我自己只是珍惜每一次拍电影的过程,我珍惜,是因为那是我梦想的一个过程。
记:得了这么多方面的奖,你觉得哪个奖对你来说是真正有意义的?
张:很坦率地说,没有什么奖项特别有意义,只有影响最大这种说法。有一些奖影响大,我觉得意义没有那么重要,因为不是为了一个得奖去拍电影。得奖太偶然了,你用一生去撞这种偶然,你就是天下最笨的人。
能否得奖实在太偶然,评委是谁组成的,他们的口味怎样,今年是什么命题等等各种因素都会有影响。奥斯卡奖,有时靠运气,就算你这个戏再好,但突然来一部写伊拉克战争的,很小的制作,因为事件很大,非常深刻,就能触动美国人。有时要看政府是不是选送,《摇啊摇》就是特别明显的例子。当年美国人超级喜欢《摇啊摇》,美国Sony的总裁特地跑到电影公司,说你们一定要送《摇啊摇》参加奥斯卡,肯定能够进提名,但是最后政府还是没选送。所以偶然性太大,你根本用不着把你的创作和生命去拴在那个奖上,去拼搏那个得奖,那实在是不明智之举。
记:当你看到网上很多批评时,你心里什么感受?
张:(停顿)人心都是肉长的,嗯,在十年以前,如果我看到一些对我进行人身质询或者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包括道德抨击、创作动机抨击的这种文章,会很不高兴。但今天,因为这类文章已经很多了,我也习惯了,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我有时候会反向思考,如果在网上看到一篇夸我的文章,写得颇有见地,我会很质疑它,是真的这样想吗?我怀疑它的真实性,我说这个作者是为了要跟大家唱反调想一枝独秀呢还是真的喜欢我呢?
记:你会觉得他可能不是真心,只是为了哗众取宠?
张:不不不,哗众取宠这个词不好,很多人未必这么阴暗。你们媒体经常讲“语境”两个字吧?就是一旦形成一个语境之后,大部分人会随大流,随大流是最自我的保护意识,而且是最不犯错误的一种姿态。随大流是我们这个民族身上的一个特质吧。
记: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自己受到这么多的批评?
张:中国导演里,我是挨骂最多的,而且集中在这几年,前几年没有。前几年大家都搞文艺片,然后,突然这几年好像只有我在闹事,大家都注意起我来,所以我就迅速地饱和了。到了《英雄》的后半段,好像形成了一个骂的共识,人人都出来,媒体无论采访谁,都要让他们说《英雄》,包括我最近看到他们说《七剑》,也要让别人评价《英雄》。有趣的是,人人不说两句《英雄》的难听话,不说这是垃圾片,他就不显得有见地,于是甭管是谁,都得说垃圾两字儿。
记:你到现在这个境界了,事业还有目标吗?
张:我千万不敢说境界,我一直说我是个木匠。我不想当旗帜。旗帜太累。对电影,就像你的爱一样,它是发自内心的爱,你会真挚不疑地一爱到底,不因为你获得了什么、没获得什么,不因为这些身外之物影响你的爱。如果因为这些身外之物影响了你的爱,动摇了你的爱,它就不是真爱。而我对电影是真爱,真喜欢。
从艺术到商业,是一种堕落
记:在你拍的艺术片里,你有没有觉得哪一部片是最满意的?有这种高下之分吗?
张:当然有高下之分。艺术片当然有高下之分。我没有为自己划分过高下,因为都是自己养的孩子,只是有时候你觉得有些题材力所不及,有时候你受到各种限制而不能达到很好的程度,或者还有时候你突然有些灵感、或者感觉,超然发挥,也可能有一个新的面貌。是发挥的问题和条件的问题,简单地说就是这两方面,难有高下,只是遗憾多少。
记:你的每一部影片都是挣钱的吗?
张:至少现在是,所以我还不能承认说我衰老。也许有一些痛骂我的人早就认为我在15年前就死了。完全有可能那是他的个人观点,我都不反对。但只要有人一直给我投资,就说明投资人认为我有价值,我是一棵摇钱树。
记:一个拍艺术片的导演转拍商业片,你觉得是一种媚俗或者是一种堕落吗?
张:一种堕落。
记: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这种转变呢?
张:很多人认为我是前后左右看好才走的一步,其实不是的,我们是随着时代的改变,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是出自本能的一种反应。拍《英雄》、《十面埋伏》这两个商业电影的原因,第一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再谈商业、谈票房,已经不觉得那是一个低级话题,这在十几二十年以前是不能想象的事。第二个原因就是我个人对武侠小说的热爱,我是一个武侠小说迷。十年前一个电影节上,有观众问我,张导演,你的下一部电影是什么?我说,没准儿我下一步拍武侠,底下都鼓掌,他们觉得好玩,以为那个东西离我很遥远,实际上我说的是心里话,我那时的心里就在想这事。
记:十年前已经有的构想,到现在才开拍,是因为剧本还是因为投资?
张:有各种原因,剧本好了、也想拍了,这时,《卧虎藏龙》横空出世。《卧虎藏龙》的火,我觉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影响太大!所以我再拍,怎么都逃不掉跟风之嫌。别说我要拍,就是放出这一个风,说下一部是这个题材,大家都会马上说我投机,看什么火就拍什么。我特别不愿意人这么看,我真的打算放弃。但后来又想,放弃多长时间好呢?所以算了,跟吧,至少我也是内地第一个跟的。其实只是在圆我自己的梦,所以到后来,台湾的一个人写我不懂武侠,我认为说得很对,我是真的不懂武侠,我完全是圆我自己的梦。
记:你想过要颠覆传统的武侠类型吗?
张:从没有认真想过什么革命什么颠覆,我也没有认真研究武侠电影的拍摄规律。我觉得武侠就是每个人都有的一个梦,是现代人的精神寄托,梦本身就没有规律。所以我不管我懂不懂,就按自己的梦想去做。
记:《英雄》和《十面埋伏》能算是你的成功作品吗?
张:众说纷纭啊,按照我的标准说,《英雄》的成功大于《十面埋伏》,但《十面埋伏》有两处是华彩的,其中一处是独创。竹林从胡金铨就开始拍,但是我们在别人拍了无数次的竹林上,还是拍出了独特的味道,这就是华彩。“击鼓鸣”在华彩之上,它在任何其他片中都看不到。
记:拍了两部商业片后,有没有总结一些规律和经验?
张:艺术电影很简单,只要按照你的意思拍就是艺术,它本来就千奇百怪。商业片有类型,有规律。商业片和艺术片这个规律就是,受众比一定是10:1,20:1,甚至50:1。我们将来都会被市场所左右,包括艺术电影。如何提高影片的可看性和吸引力?如何应对我们被盗版电影培养出来的观众挑剔的眼光?如何拥有最大的市场?我们第五代包括我个人,开始做商业电影时,根本没有好好研究过,我光去圆自己的武侠梦,丁零当啷地就开始干起来。两部片子拍完后,我摸索着积累了一些经验,比如我觉得一部片需要5分钟一个高潮,最后一个大高潮。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还在学习,第三部第四部我还在学习。
记:现在你、陈凯歌、冯小刚,全部拍武侠,这对中国电影多样化是一个好榜样吗?不怕观众腻烦?
张:(停顿)多样化是一个广泛的伸展性的说法,是一个未来的目标。为什么大家都去拍这种类型,是因为武侠卖钱,卖钱最多,市场最好,所以大家都去拍,无可厚非。不要担心大家腻烦,市场比你敏感得多。市场腻烦了,你让人家拍什么都不拍,没有人投资,市场比导演、比媒体,都要敏感,只要没有市场,它就立即停止了。
记:现在你还是想商业和艺术两条腿走?
张:对。这对我是一种锻炼。从艺术跳转到商业,思维的转换对我不是难事。艺术是举一反三的事,有了经验之后,就不困难。我相信现在许多人都没有拍过商业电影,转换过来有点困难,但当你知道游戏规律后,就一点都不困难。幸好我的两部片子在发行公司的努力下,都卖得很好,卖了钱我就得了经验,这种经验非常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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