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漆未干》的第一次演出是一九三四年的夏天，在香港用粤语演出的。那一年，欧阳予倩老师从福建来到香港，小住了约两个多月。那时候我们几个以前在广东戏剧研究所戏剧学校的同学都住在香港，老师就利用这段空闲的时间，筹备演出一个戏，找我们商量。我们当然非常高兴，但也有不少困难，因我们在香港只不过是暂住，并非土生土长，无拳无勇，而当时的香港被称为“文化沙漠”，演出话剧能有多少观众？非亏本不可！一笔演出经费也要多方筹措；加上我们人手不够，选剧本也很伤脑筋，一些现成的剧作或翻译剧本，对演员及舞台的要求高，不是我们的力量所能办得到的，一时想不通！

　　但是另一方面也有积极的有利因素，有几位文化艺术界的朋友闻讯，都跑来向老师诸多鼓舞，希望老师为香港的话剧运动起个带头推动作用，许多事如租借剧场、宣传……等只要他们力之所及，一定大力协助。

　　有了朋友们的精神鼓舞，我们又积极筹备起来，而最忙的就是欧阳老师，他日夜翻阅剧本，真的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找到了《油漆未干》的英译本。老师读毕马上就召集我们，向我们讲述故事梗概，我们都很感兴趣，相信会有喜剧效果，而更主要的是演出条件很适合我们的要求：三幕一景；演员只需八个；服装道具都很普通；故事和人物很现实、通俗，观众熟悉，同时又有一定的社会意义。于是立刻行动起来：首先是老师冒着炎夏的天气，日以继夜地把剧本翻译出来，一方面又得到处奔走找朋友帮忙，筹措演出费用，他老人家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老师把翻译好的剧本一页一页的交给我们，我们就马上用复写纸抄成几份。剧本整个译出抄好之后，就开始进行排练。首先是物色演员，因为当时在香港的同学只有五个人，还缺三个。想不到居然有不少当地剧社的演员和话剧爱好者都愿意帮忙，很快就配齐了演员。舞台布景由李晨风同学根据老师的意见设计，由于场地的限制和经济上的原因，布景仍然采用南国社初期在上海和南下广州演出时所使用的灰布条布幕。

　　就在这个期间，老师接到上海的讯息，要他尽早回去，于是立刻总动员，冒着酷热日夜赶排。尽管时间如此紧迫，老师对我们演员的要求仍非常严谨，一丝不苟。排练的场地就在老师居住的小房子里的那间小客厅，虽然不大够用，但再也无法找到更合适的场地了。本来可以借用学校的课室，但要等学生下课之后才能用，并且晚上又不能用得太晚，故只好在小厅里将就了。

　　经过两个星期日以继夜的排练，由于演员们精神集中，加上老师一贯的导演方法是善于启发、诱导演员，他本身又是一位具有优秀演技的演员，又懂得广东方言，常常作示范表演，对演员帮助很大。所以尽管只排练了两个多星期，演出还算得熟练、完整。正式演出了，地点就在香港半山上的“男子青年会”，那里只是个小会堂，不是正式的剧场，有个大约卅多尺宽十多尺深的小舞台，座位约有三、四百，灯光和音响设备都谈不上。一共演出四场（三个晚上和一个星期天的日场），门票比当时的电影票价略高一点，好象是四毛和一元两种，可堪告慰的是还能达到八成的上座率，据说演出话剧，要卖门票，而青年会又位于半山，交通不便，居然有这样的上座率，已是非常难得了！

　　至于演出成绩，由于我们的演技水平低，当然谈不上完美，可能是由于剧本和导演处理的高明，现场的戏剧效果倒也不错，从第一幕下半场开始入戏之后，观众席一直是笑声满堂，事后听朋友们的反映，都认为出乎意料之外，在香港演出话剧，而观众反应如此热烈，实属少见。特地从广州赶来的话剧界朋友赵如琳等，观剧后立即跑到后台道贺，并要求老师送剧本给他们，后来广州好几个剧团都经常演出此剧。一九四四年在桂林举行西南八省戏剧展览时，广东省立艺专也拿《油漆未干》去作为参展的演出剧目。这次演出之后还有个余波。那时候香港已有影片公司在拍摄电影了，有一位美国投资的较有规模的电影公司的导演看了演出之后就约老师去谈，要求将《油漆未干》改编为电影，由老师亲自编导，并由原班演员演出。我们听到后当然是十分高兴，可是老师要赶着返回上海，婉言谢绝了，我们也就失去一个登上银幕的机会。

　　这次演出的演员表已记不全了，只记得我们几个同学分别担任的是：

　　哈医生…………卢　敦

　　哈太太…………李月清

　　阿　达（长女）高伟兰

　　但文波…………章正凡

　　柏鲁斯…………李晨风

　　关　妮…………彭国华

　　此外，还有几位热情帮忙饰演达伦、罗逊和苏珊的朋友，也已无法记起他们的名字了。后来欧阳老师回到上海，也曾在上海演出此剧，由冒舒湮先生演哈医生，据说演出很成功。《油漆未干》首次演出，距今已五十多年，半个世纪了。这五十年，正是我国历史上风云变幻，最动荡也是最丰富的年代，人事沧桑，这一节最值得回味的话剧历史，可惜有很多细节都无从记忆了，现在写出来的相信也有错漏和不准确之处，希望当年曾参与演出工作的朋友，和亲爱的观众给予更正和补足！写完正要搁笔，突然脑子里闪现一股很激动的感情，首先是对欧阳老师的怀念和致敬！在我国戏剧史上，老师是把他自己整个青春和生命都献给了中国戏剧运动的，特别是对广东的话剧运动，欧阳师不愧为播种人。由于广东戏剧研究所的创立，对广东的话剧运动起着启蒙和推动发展的作用，现在所有还在广东从事话剧艺术工作的朋友都会承认的。而《油漆未干》在香港的演出，可以说是在最艰难困苦的条件下闯出来的。那个时候，老师在人生事业上正遭遇到困难，但仍然不怕困难，全力筹措上演了《油漆未干》。为什么呢？完全不是为了老师的个人打算，只是为了忠于戏剧艺术，稍有机会就不遗余力地去耕耘，当然，老师这种不计较个人得失的辛勤劳动，并没有白费。目前香港的话剧运动正普遍开展，学校的爱美演出，也已开始走上大剧场，观众已在逐步增加，这当然是香港的话剧艺术工作者、爱好者多年来辛勤劳动的成果，但五十年前《油漆未干》的演出，也可以说是播下了一颗小小的种籽吧，这种籽现已发芽开花，这亦可告慰敬爱的欧阳老师于九泉之下吧！

　　一九八三年四月、香港

　　（作者附注：本文是一九八三年应欧阳山尊之邀，为悼念欧阳师去世二十周年而作，曾在京、港发表。）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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