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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生非
假如需要说抱歉
●本版撰稿 徐景科（除署名外）
我至今还在犹豫的是，要不要对邰丽华说声对不起。
虽然无法评价自己是否是个狠心的人，但我想，这次的专访，一定有意无意地刺痛了她——
我问她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她说是听不到别人喊叫的烦恼，是群舞时无法控制的混乱；
我问她这世间是否公平……她说公平，她不知道怨天尤人；
我甚至提出了那样的一个假设，假如她可以听得见……她说音乐，她说最想听的当然是音乐；
这些问题无疑是刺激的、具有杀伤力的，但我还是问了，她还是答了，结果竟然很融洽。
如果有来世，如果她愿意，就让我们对调吧——让她来采访我，再冷酷、再刻薄的问题都没有关系，我也要用那清澈的眸子做回答。
在采访之前，人们告诉我邰丽华很忙，就是特别忙的那种忙，所以面对面的专访估计是不太可能了。
但我的直觉却是，我一定会采访到她，而且一定是一次特别成功的访谈，心与心之间的路途永远不会堵塞。
我把我的问题，事先工工整整地写在本子上，我想，假如她很忙，就在我的问题下边简单地写上个答案，然而事实证明我多虑了，世俗没有教她学会拒绝。
在她们排练的时候，看到这样的一个细节：当舞台监督用麦克风说“让《化蝶》的演员都回来”的时候，邰丽华没有任何反应，仍朝着更衣室的方向飞快地走，后来老师跑了过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头的一刹那，对着我们这里嫣然一笑，灿烂得像她手里的蝴蝶道具一样，色彩斑斓。
□她不喜欢做梦，也从来没做过听到声音的梦
□她听不到，也不能说，短信是她最好的沟通方式
□杨丽萍说过，假如没有音乐，我肯定跳不过邰丽华
□采访中她向我表示感谢，因为我看排练时感动得哭了
我给邰丽华出了一道题：“假如上帝可以满足我们一个愿望，假如让你恢复听觉，你最想听到的是谁的声音？A.父母 B.恋人 C.音乐 D.其他……”
邰丽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C，选择了音乐。
去年的春节联欢晚会，美轮美奂的《千手观音》震撼了国人的心，而邰丽华，这个姿态曼妙的领舞者，更是给人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这个初冬的下午，北京的气温突然下降了好多，走在街上即使穿一件棉服，也会瑟瑟发抖。西藏中学的一个会议室里，中国残疾人艺术团正在为今天要在人民大会堂上演的《我的梦3》做最后的备战。两个小时的排练结束之后，我对邰丽华做了一个专访。
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最特殊的一次采访经历，沟通虽然不是很畅通，但却充满了快乐。
团长助理王晶老师是邰丽华的好朋友，她在担任“翻译”的时候简直比我更有记者的职业素质。她会认认真真地帮我提出我的问题，更努力地找出最恰当的语言来替邰丽华解答。
忙于演出累吗？
彩排时不停地小跑，但她说不累
随便拎了几把椅子，我们就坐在大厅的门口，演员们走来走去的，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整理道具。
“能说一下目前的生活状况吗？”我开始了。
她说，我现在所有的时间都放在训练上，就是为这次演出做准备。
“他是问你生活，生活方面的情况。”王晶老师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于是重新问了一次，她在问的时候，会慢慢地说出声音，同时配合着手语，邰丽华基本上一看就懂。
邰丽华说，在春节晚会之后，她就一直忙着国内国外的巡演，一直很忙，现在其实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生活的重心还是在演出上。
那么累吗？要知道，邰丽华不仅是个演员，还在团里承担一部分组织工作，很多事情都需要她来操心。
邰丽华很机灵地笑了，那意思就是不累。她说，跟大家一起演节目非常的快乐，一点都不累。
不累是不可能的。整个下午，邰丽华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她不停地用手语跟别人沟通，她经常处于小跑的状态。而在其他节目排练的时候，她会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或者站在人群里，一点儿都不像那个舞台上光彩夺目的观音姐姐。
该怎么形容舞蹈？
精神上的，是用钱买不到的感觉
早就有人跟我说过，《我的梦3》是很有震撼力的。但我没想到，这次排练的谢幕，竟让我流下了眼泪。
而邰丽华竟然也是同样的感觉。她说，整台晚会她最喜欢的就是尾声，在这个尾声当中，你可以看见非常人性的一幕，你可以看到我们盲人在帮助聋人，我们聋人帮助肢残人，实际上在现实中我们也是这样的……
邰丽华突然停了下来，对我说谢谢，谢谢我的眼泪。
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对于邰丽华或者她的伙伴们来说，舞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是聋人最好的内心语言。
舞蹈如果可以形容为一种食品，你希望它是什么？
这个古怪的问题让邰丽华很感兴趣，但是却很难回答。她把手举在头顶，比划着。“对不起，我不会这个手语。”王晶老师很抱歉地说，然后邰丽华继续用手语表达着，王晶扑哧笑了，“她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感觉，想不出来是哪种吃的东西，呵呵呵，她说这是用钱买不到的一种感觉。”
是什么性格的人？
有时像小孩子，有时特善解人意
一个人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她说，会想下一步做什么，比如安排演员怎么去完成新的动作。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也在琢磨这些？她点点头。我佩服地说了句“工作狂啊”。
生活中的你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是什么性格的人。
邰丽华高兴地示意让王晶老师来替她回答这个问题。
“她在生活中非常的调皮。我和她在一起很多年了，有时候感觉她就像个小孩子。我觉得她特别善解人意，尤其是作为一个残疾人，这一点特别令人钦佩。她很宽容，不会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跟别人着急。”
对于自己远在湖北老家的父母，你喜欢通过什么方式表达你的关心以及孝心呢？
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问题，可能又不小心刺痛了邰丽华的自尊心。她说，她听不到，也不能说，所以从来不会打电话。说完这个，她沉默了，眼睛里露出一种无奈的神情。好像觉得，这样的回答不会让我满意。
她补充说，就是好好地工作，让父母放心就是关心老人的最好方式。
我轻轻指了一下手机的键盘，邰丽华又恢复了光彩。是的，她喜欢发短信。
“现在，一天能发多少短信，很多吗？”
她说，是的。不过最近太忙太忙了，一天也就10条左右，短信也是她跟朋友们沟通的最佳方式。
如果能恢复听觉？
她说，最想听到的声音是音乐
“你喜欢做梦吗？”我突然问，还没等她回答，我就问了另一句可能会让他伤心的话，“你梦见过自己的耳朵能听到声音了吗？”
我当时在猜想，她心里会不会恨透了我这种“心狠”的记者，只是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
她摇头，又摇了摇头，说经常会做梦，只是没有做过听见声音的梦。
我马上给邰丽华出了一道题：“假如上帝可以满足我们一个愿望，假如让你恢复听觉，你最想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我以为她会说是恋人的，我以为她会说妈妈的，但她却肯定地说：音乐。
窗外，北四环车水马龙，几乎没有人知道，一场辉煌的演出就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场馆进行备战，人们都说邰丽华貌若天仙，但在这安静的所在，她穿着运动服真诚地表述着，却让人恍惚——分明就是个失散多年的女同学，分明就是那个时而羞涩时而捣蛋的女同桌。
而关于能听到音乐的这个假设，并没有继续下去……
不过倒是孔雀舞大师杨丽萍说过这样一句话：假如没有音乐，我肯定跳不过邰丽华。
什么是最幸福的？
与伙伴们在一起，一直在舞台上
对你来说，什么是最幸福的？
她说，跟她的伙伴们在一起，在一起表演，她说她愿意一直站在舞台上。
“你说的‘一直’是什么概念，你想舞蹈到多少岁？”
她说，只要身体条件允许，我就不会离开舞台。说这话的时候，她看了看帮她的艺术指导王晶老师，但那眼神不是商量的意思，而是很倔强的那种。后者会心地笑了笑。
邰丽华接着说，如果身体条件不允许，她会带着小伙伴继续跳舞。
那么，什么事情是最痛苦的？
邰丽华在“看”懂了这个问题之后，马上就“说”：“在舞台上，我听不到，听不到别人喊，听不到音乐，这是我最大的痛苦，尤其是在群舞的时候，我站在最前面，后边的人都乱了，那个时候最痛苦……”
我们知道，和邰丽华一起表演《千手观音》的演员都是聋人，虽然舞台角上有老师的手语指挥，但表演的时候，眼神都要朝向观众……
这世界公平吗？
公平，《千手观音》是上天赐给我们的
我很平淡地问邰丽华：“对你来说，这个世界公平吗？”
她的回答非常的简洁：公平。
她说，我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我在其他方面可以做得很好。穷人可以努力改变境况，而富人也应该帮助穷人。我希望这个世界上，不要有饥饿了，不要有战争了，大家都快快乐乐地生活着……
这番话算不上新鲜，但是邰丽华的表述是非常严肃的，充满着一种宗教的虔诚。
我仔细听着，没有说话。她继续关于“公平”这个话题，比如说我们的表演，不仅仅是给领导和富人看的，我们还到乡间，表演给那些穷人看，在我看来，所有的观众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的区别。
“几年来，《千手观音》（以前叫做《敦煌彩塑》），巡演了无数场，每一次演出有什么不同吗？”
邰丽华说都一样，她又补充了一下，都是一样地投入。无论在哪里，无论舞台有多大。《千手观音》简直就是上天赐给聋人的舞蹈，我们要通过这种艺术的美来感谢社会。
最想说的话是？
只要努力，会比健全人做得更好
访谈中，总有一些演员通过手语问邰丽华一些事情，交流是安安静静的，让我感觉采访根本没有被打断过。
对于天底下存有梦想的小演员，你最想说的是什么？
“好好珍惜现在的一切，好好学习，为祖国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王晶老师说完这句之后，又加了句评语：“怎么都是领导的话，呵呵……”我和邰丽华也笑了起来，她还笑出了声音。
“没有什么成功秘诀要交代吗？让那些练舞蹈的弟弟妹妹们也早点出头？”
邰丽华认真地想了想，要相信自己，只要刻苦，只要用心，没有做不到的。
那么对所有的聋人，这位观音姐姐又想说些什么呢？
王晶老师先警告了一句：“回答可不要跟上个问题重了。”邰丽华笑了笑说，只要努力，我们可以比健全人做得更好。
采访刚刚结束，邰丽华很快就加入到忙碌的演员们中间，不见了踪影。
■她的过去
父亲：
她的失聪，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早上9点整，我收到一条短信：“您好！我是丽华的父亲。对不起，昨晚因在外边有事接电话不太方便，这会儿有空吗，我在家等您电话。”
说起这个宝贝女儿，邰祖杰还是感慨着：她听不到声音，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两周岁的时候，小丽华发烧了，药物过敏导致听觉神经中毒，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特别低，从此声音从这个孩子的生命中消失了。
问题是，那个时候，任何人都没有发现。后来，小丽华总是莫名其妙地哭，父母都没有太在意，以为这孩子是因为一次大病之后变得娇气了……
直到3岁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说这个孩子不听话，在后边喊她总是没有反应，说这孩子是不是耳朵有毛病？
孩子在家里一直很正常，能听也能说，怎么会呢？
邰祖杰和妻子在后边喊女儿的名字，试了几次，小丽华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是怎么了？！
眼泪从此成了这个家庭的常住人口。
那个时候，邰祖杰夫妻俩还都是工人，经济条件不好，每月工资加在一起不到70块钱。
那之后的4年里，他们的收入除了维持吃穿之外，基本上都花在给女儿治病上，武汉、南京、北京、上海，他们跑了很多大城市，大医院不行，他就拜访一些民间的高手，针灸、中药，几乎什么都试过了。
最终在小丽华7岁那年，他们彻底放弃了。那个时候，他们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非常的艰难，一贫如洗。
实际上，在孩子3周岁时发现失聪后，父母一直在让邰丽华学美术。直到后来她有了一个偶像——因孔雀舞扬名天下的杨丽萍。
15岁那年，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艺术家们挑中了她，从此她开始了舞者的生涯。因为起点低，很多简单的动作她都做不出来。但是就靠着不懈地练习，她成了现在的观音姐姐。
17岁那年，她给自己定下新的目标：上大学。于是她又将自己练舞的倔劲放在学习文化课上，1994年如愿以偿地考取了湖北美术学院装潢设计系。
毕业后她先是当了一名聋哑学院的老师，随后进入湖北省残疾人联合会艺术团，并在2003年正式调至中国残疾人艺术团。
邰祖杰最后说，女儿的成功，是因为她付出了比健全人多百倍的努力。
■她的现在
母亲：
她太瘦了，怕她在台上晕倒
在西藏中学的排练现场，我看到了邰丽华的妈妈杜幼珍。老人是前两天刚刚从湖北坐火车赶到北京的。虽然舞蹈演员对身材都有严格的要求，但是母亲的角度终归是不一样的，她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身体，她说邰丽华应该再胖一点。
现在，杜幼珍和女儿邰丽华住在北四环附近的一套房子里，两室一厅，是租来的。问邰丽华是否准备在北京买一套房子，杜幼珍说了句“没有钱啊”，然后就跟记者笑了起来。
“前些天，她说想妈妈，我就过来看看她，现在天天给她做饭，她特别的高兴，不过有时候太忙，她就不回来吃了。”杜幼珍说。其实在家里最惦念的就是邰丽华的身体，说她太瘦了，就怕哪天突然在舞台上晕倒了。
杜幼珍说她和老伴到现在也不会手语，但是跟女儿沟通一点问题都没有。邰丽华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杜幼珍看得特别专注，但女儿可是特别地投入，只有“闲”着的时候才会朝母亲的方向微笑一下。
本报记者 徐景科 马滢滢
■她的爱情
缘分，
10年前的偶遇终成了婚姻
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邰丽华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地告诉我，那是一种非常神圣的感觉。
那么，爱情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呢？又一个古怪的问题让她很甜蜜地笑了，她说，爱情的颜色，就跟舞蹈的感觉一模一样，是同一种颜色。
舞蹈又是什么颜色的呢？采访归来的路上，我曾经思量了半天——是《千手观音》那样的辉煌、圣洁，还是《化蝶》那样的欢快、畅然？也许都是吧，也许都不是，是另一种我们难以捕捉到的幸福的色彩。
邰丽华的恋人名叫李春，是个健全人，而且是个高材生。丽华的母亲这天下午在谈起这个女婿时，也是一脸的微笑，她说李春还有一年半才能完成学业，现在也在北京。
1995年，李春回家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站在楼道里，等一个李春家隔壁的朋友，但那人不在家，于是李春就邀请她到自己家里等。两个人居然连比划带写，聊了整整一下午。
之后，李春失眠了，第二天就给邰丽华写了一封信，两个人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7年后，两人终于结婚。但是，邰丽华实在太忙，总是满世界地演出，所以两个人的感情亏得有手机短信这个超级邮差了。
据说，李春没有系统地学过手语，但两个人发明了很多只有小两口才懂的“私家手势”。
■她的旅程
籍贯：湖北
出生年月：1976年11月
毕业院校：湖北美术学院
专业：美术装潢设计专业
职业：舞蹈演员
1994年-1998年湖北美术学院本科。
1998年-1999年武汉第一聋哑学校教师。
1999年-2003年进入湖北省残疾人联合会艺术团。
2003年正式调至中国残疾人艺术团。
先后荣获“全国残疾人艺术汇演”一等奖、“奋发文明进步奖”个人文艺奖。
来源：[华夏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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