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夜雨的上海,关锦鹏拎着半杯浓茶在摄影棚中坐下:“现在我们可以聊一会儿。”就着棚外工作人员吃宵夜的热闹背景音,我们开始了一次苦候数月的采访。这是电影版《长恨歌》自正式开拍以来首次在媒体前曝光,而关锦鹏更是首次接受媒体专访。
上海印象
记者(以下简称记):目前《长恨歌》的拍摄进度如何?
关锦鹏(以下简称关):从去年12月17日开机,目前我们拍摄了大约一半。
记:目前香港实拍一部电影,为了防止超期,速度都会控制在1个月乃至27天范围内,以《长恨歌》的速度计算,慢过很多啊。
关:其实香港拍片也要看是多大投资,是谁拍。目前这个速度对于我来说算是比较正常的,一般我的电影前期筹备、资料收集会拉得很长,但是实拍时——譬如《阮玲玉》和《胭脂扣》都是控制在3个月内。搞不好这一部可能会因为春节、元旦放假的关系,稍稍超出。
记:截至目前完成的部分看,你觉得是否达到预期效果?
关:大家都是非常努力的,而且从拍摄完成的样片来看和预期很接近。其实《长恨歌》比之前的《阮玲玉》、《红玫瑰白玫瑰》,我个人感觉更难拍些,因为上海这十年来发展很快,当初我们用过的景现在已经全没有了。所以这部电影筹备时,我和张叔平在这方面花的时间和精力比以前都多,有时候甚至没有办法只使用建筑结构,内景就完全需要搭出来,比如爱丽丝公寓我们看上的就只是那几道横梁。 记:香港导演里面有两位对上海具有明显的偏好,其一是王家卫,另一位则是你,相信很多人会请你比较这两个导演的不同?
关: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反而是别人问我才会去考虑。王家卫其实从来没有描写过上海,他都是在香港挖掘上海,在我看来这种叙述正印证了他小时候从上海去香港,然后又一直生活在上海人圈子里的生活经历。那个东西很贴近他,我相信其中有他太多的个人生活经历。 而我本人则没有在上海出生或生活过,如果能够很努力在资料收集上用功,去建立一个有情有理的基础的话,那我觉得电影有机会去还原一个风貌,除了真实度之外,还有想象空间在里面,可能这是我和王家卫的差别。
电影除了还原之外,我一直觉得它和想象力是不可分离的。
记:那么我会更加好奇,你为什么要选择上海作为叙述故事的空间,而不是自己更加熟悉的香港?
关:我相信包括我们这一代在香港长大的人,都还有机会接触到上一代上海人,我是指那一代不在上海生活的上海人。我还记得上学时有很多同学,去他们家里喝茶吃饭时,他们的妈妈绝不会穿着睡衣从房间里面走出来,永远都很整齐,化着妆。他们会把房间收拾得很整齐,他们对于生活的那种要求让人印象很深刻。 刚刚开始拍电影时,我不懂得也不自信自己的兴趣所在,去追求我的电影里所谓的“质感呈现”。我年轻时忽略了对于身边亲人的照顾,或者说对于生活本身的那种关怀,而当我慢慢成熟时,逐渐体察到拍电影不是我惟一该做的,体会到要更多去关爱身边人。这时,我忽然觉得原来老上海的记忆和我本身想要具有的气质非常接近。若说我对生活的质感有所要求的话,或说希望对我的电影有所呈现的话,我希望能够用老上海的空间和质感来成就它们。 王安忆
记:在实际拍摄中,你是否质疑过这部电影版《长恨歌》中的上海其实和王琦瑶的“上海”,或王安忆的“上海”不一样?
关:我相信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不一样的上海,我的“上海”一定不是王琦瑶的“上海”或者王安忆的“上海”。正因为可能小说中呈现的上海和电影中的有所出入,所以事情才会显得有趣。我一直觉得电影不是百分之百的还原,它可能是在一部分还原真实的基础上,添加创作者个人所想要传达的东西,你说是作者论也好,其他什么也罢——真实与他个人的想象空间永远是混淆在一起的。
记:大概数年前,有一次我在王安忆家闲聊,问她是否想过把著作改编成影视作品,她说改编起来比较困难。我觉得确实 《长恨歌》是我看过的所有现场里,空镜头拍得最悠长的剧组之一。惟一能与之媲美的好像只有艾弗里的那部《白俄夫人》,而艾氏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专门慢慢讲故事的导演。
是,她的文字重感觉而不重情节,整个是一个比较松散的空间,确实比较难改编。你在筹备《长恨歌》剧本时,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关:我也认同王安忆对她自己小说的看法,但我觉得改编作品的时候,所谓松散既有坏处但相对也有好处。松散之后就会具有比较自由的改编空间——当作品不是一个情节性很强的东西时,读者对作品中人物的理解更多是某种感觉或概念,而不会下定论。 我们把《长恨歌》变成电影时,它除了感觉之外,还必得用情节来讲故事,用情景来塑造情节。你说王安忆的小说不具有通俗剧的情节吗?也不是。只是我们需要注意如何把该有的情节加以强化,同时不流失掉那种感觉。
记:就目前的剧本改编来看,你满意吗?
关:我觉得剧本还不错,它既是一个通俗剧,又有我们要的所谓新时代新看法。说实话目前整个世界的电影潮流,它还是要求电影具有某些个基本元素,要求导演个人风格强烈之外,或者甚至有作者论等等存在之外,电影还是要讲故事,整体从讲故事的基本出发。 记:在书里,王琦瑶总是依附于不同男人寻找她生活的角度,这一点在电影里有多少改变?你怎么样去理解及表现王琦瑶?
关:要是你从小说里拿捏到王琦瑶柔柔的,总是需要依附于男人,我同意你的感受。但是在作为电影改编时,我们保持了原著柔的特质,同时赋予王琦瑶一些新的特质,那是一个女性本身潜在的特殊韧度。
在剧本里,王琦瑶生命中经过不同的男人:李主任、康明逊、老克勒,其中康明逊甚至是个不愿意承担的人,而老克勒则是一个很短暂的被触动的爱恋关系,王琦瑶不会白痴到以为和这个男孩子能够白头到老,她很明确知道这段感情只是昙花一现。 这个电影其实对我来讲没有讲太多的遗憾,也不因为王琦瑶作为女性,她表面上依附不同的男人,以至于带来不同的挫败、悲痛乃至凄凉。在电影里面,我们会看到王琦瑶一关一关、一步一步走过来。王琦瑶基本上敢于对她自己的生命负责,是敢于承担的一个人。而她女儿和她的对比,在剧本里面篇幅很少,她女儿就是上世纪80年代时很多上海年轻人向往出国,以出国为惟一目的的那种代表。
郑秀文、吴彦祖
记:目前从《长恨歌》的演员阵容来看,大部分演员的现代气质都颇重,比如郑秀文、Yumiko以及吴彦祖,你怎样扭转这些人进入旧上海的语境? 关:其实不光是演员,基本上所有现代人,大家工作、读书的忙碌把我们搞昏了头。如果我们稍微平静下来,都会有各自对于生活的向往。而这种独自时的向往,其实很接近我电影要求的那种对待生活的态度。我们所有这些演员,你平常看到他们都是工作状态,你觉得郑秀文时尚现代,吴彦祖更是因为ABC的关系使你们更难觉得他会接近老上海的状态。他们私下的状态你们没有看到,郑秀文从来没有给过大家机会看到她自己的状态。而他们一定会有很追求自我生活质量的部分,而那些真实感觉都是接近“上海”的,接近上海那种享受生活细节的快乐心。 记:《阮玲玉》使我们第一次觉得张曼玉可以那么娟秀文雅,《红白玫瑰》又让观众看到完全不一样的叶玉卿,这次的郑秀文会否带来新的震撼?
关:从目前的效果看,郑秀文做得非常棒。我现在夸她不是导演一个人说好,而是整组人的感觉。当然她本人也非常努力,从筹备开始就做了很多功课,投拍之后又把整个档期空出来什么都不做,对于一个一线当红女演员真的是非常难得。从很早筹备期时,她就开始看书、看图片,还去电影资料馆借旧上海40年代的老电影看。
记:你推荐郑秀文看了哪些老电影? 关:基本上从《太太万岁》到《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有周璇的旧片她都看遍了。我还推荐她看小津安二郎以及沟口健二的片子。
记:小津和上海有关系吗?
关:我让她看看原节子和田中绢代啊。我想让郑秀文知道以前她的形象还不够graceful——她在电影里总是扮演都市女性,总是很直率的样子。《长恨歌》刚开拍前几天,我们还花费了多一点胶片来寻找那种感觉,但是后来她就非常进入状态了。
记:除了郑秀文之外,我也很好奇你怎么让吴彦祖接近状态,他之前扮演李甲(《杜十娘》)不能算是成功的。
关:吴彦祖本身的轮廓非常立体,他就很像个富家子弟,而且这次张叔平做的造型彻底改变了他的样子。在戏里,吴彦祖扮演的康明逊留着两撇小胡子,他需要去适应那两撇胡子,要找到那种感觉。(记者:放映时他一张嘴观众就可能笑出来。)我都不排除后期为他配音的可能。
记者手记
那天夜里上海冬雨连绵,《长恨歌》剧组在搭设的内景里拍摄了王琦瑶出场的第一个镜头。我则在摄影棚里观摩到了第二天凌晨。
看片场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假如你有足够耐心、经验,而且不会打搅别人拍摄的话。拍完郑秀文出场之后,大半晚上剧组都在挖空心思拍摄王琦瑶站在床边看向窗外的一个简单主观镜头。场工在王琦瑶家的窗外来回移动一架道具枯树,关锦鹏则很斯文地和摄影指导在对讲机里讨论镜头焦距:“你现在是用85?那换一下135的试试。”“这一条可以了,让我们换个位置再试一下。” 张叔平为少年王琦瑶营造出的梦幻空间,是一个哥特式券顶起勒的室内建筑。本来那样的建筑语言对于少女来说是似乎严苛而近乎宗教感了,可是张叔平又很矛盾地为那个房间穿上了一层艳紫色的壁纸。从监视器里看过去,穿着黄褐色旗袍瘦弱朴素的郑秀文站在图穷匕见的亮紫色券顶房间里,整个人好像就快要让背景给融化掉。
当时的情状很容易让人想起《阮玲玉》。当时张叔平为阮玲玉家的客厅铺上了一层日本大和绘风格的金黑色壁纸,每个喧嚣的花样好像都要比张曼玉来得高大威赫些。当女主角挽着手臂站在那样的房间里听电话,她的凄婉、无助就隐约漂浮在每一格胶片上。 和《阮玲玉》不同的是,王琦瑶的房间呈现更多的则是女人式的野心和对未来几乎掌控不住的憧憬。至少在环境营造上,张叔平的功课已经做足。
而关锦鹏则是个水磨工夫做足的导演,我无意间看到工作人员在地板上贴着横竖长短不一的黄色胶条,研究了很久才发现那些胶条代表了郑秀文入画后的步伐节奏:“王琦瑶”沿着地板上竖胶条的方向入画,走到短的横胶条就稍停一下,遇到长的横条则意味步伐停顿的时间也稍长,最后一根胶条则代表“王琦瑶”倚靠床栏看向窗外的位置。 至于郑秀文演得好不好,我不敢妄断。只知道剧组专门有个和郑秀文差不多身高样貌的女孩子,专门负责替郑秀文走位试光。除了实拍,Sammi基本躲在保姆车上,很少出现在现场。
老实讲,王琦瑶是一个我比较反感的女人,而关锦鹏则是一个对所有女性都心存仁厚的导演,而且这次他已讲明了会为她翻案。从现代角度看,莫非一切的女人犯的错都可以归结给社会,我真的很期待阿关会如何翻新演绎这个旧上海藤萝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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