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样的观众本位理论出发,在处理演员与镜头的关系时,梅兰芳敢于挑战演员不能看镜头的禁忌,探索角色与观众的新型互动关系。戏曲表演的惯例是演员面对观众做戏,台上台下有眼神和情感的交流,因此,梅兰芳在拍摄时也会产生与观众交流的欲望,但因禁忌的制约,他又不得不有意识地回避镜头,这就使得面部表情有失自然。他的想法与麦茨后来创立的精神分析理论不谋而合,可视为中国的电影观众学的萌芽。
可见,在梅兰芳看来,如果戏剧的真实可以被看作想象的真实的话,那么,电影的真实是一种视觉的真实,一种对观众来说“眼见为实”的真实。对于今天的电影理论研究人员来说,梅兰芳的电影理论似乎不成其为理论。反观新时期以来短短20年,我们把西方整个百年的电影理论学了个遍,也演示了个遍;现在研究者队伍也不知比上世纪60年代庞大多少倍,理论著述也不知翻了多少倍。然而,在理论界人士大呼电影危机的20年中,中国电影仍然没什么起色,我们的电影理论难道不该在反思电影的同时追问自身?而正是梅兰芳之类不是理论的理论,迎来了60年代的戏曲电影高峰。也许,以实践品格为标志的小理论该上岗小试身手了。
梅兰芳的明星观
明星是撑起电影的半边天。美国之所以能够称霸世界影坛近百年,与他拥有一大批世界级明星有很大关系。中国电影陷入困境,改革开放后明星的断档也是原因之一。作为中国现代演艺史上的旗帜性人物,梅兰芳的明星观对当下演员事业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勤是梅兰芳演艺生涯的一大特点。从演戏方面看,幼年的梅兰芳并无过人之处。13岁时登台了4个年头,此时观众的反映仍是“脸死、身僵、唱得笨,于是有人就说他将来无大出息。”
勤能补拙。面对不尽人意的天资和旁人的消极“定论”,木讷的梅兰芳并没有屈服和放弃。一段唱腔,一次连唱几十遍。练“跷工”,踩跷站在砖块(砖块搁在板凳上)上,脚起泡还接着站,每次坚持一柱香时间。成名之后,仍然保持本色。“我拍电影的习惯,总是前一天晚上要把第二天拍的镜头,先在家里反复研究练习几遍。拍洛神自天而降的这个镜头,身段动作需要细细揣摩,所以几天前我便对着穿衣镜一边唱一边走地位,唱完第二句‘遥望洛川伊人近’,我嘴里念着锣鼓经,在‘扭丝’(锣鼓点子名称)里走云步,就这样一遍一遍地试走着,让身边的几个朋友提意见。”
更加可贵的是,梅兰芳把勤的目标指向了艺术的制高点——精。梅兰芳的精,不仅深入演剧的内容与形式、唱词与情节、唱腔与动作,而且深入到作品中的每一个字!这是真正的“精益求精”。《游园惊梦》有一支曲子《锦搭絮》描写杜丽娘回忆梦境的心情:
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俺的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意软发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则待去。
为弄清“”字的音、义,以及在全曲中的功能,他专门写了文章,并与欧阳予倩商讨。
“学”字也是梅兰芳所重,他在专业上的转益多师,众所周知:蒙师吴菱仙,又兼学陈德霖、王瑶卿,花衫求艺于路玉珊,武功拜学茹莱卿,昆曲师从乔蕙兰。其他时候见善而从者不可胜数。美国影星玛丽·碧克馥的化妆间是闲人的禁地,梅兰芳在洛杉矶访问时得到了参观机会,学习了碧克馥使用油彩化妆中年人的技巧。
翁偶虹在《梅兰芳的意象美学意识》中说:“梅兰芳的造象……是掌握了中华民族的审美意识,包括了诗词、文赋、绘画、书法、工艺、戏曲,互相沟通、互相联系的构成一个意象艺术体系。”仅从绘画这一端看,“他的许多戏中角色的形象,角色的服装和扮相,特别是面部化妆和发髻等,都是从画幅中找到资料,幻想出戏的演法、舞蹈的设计等等。”(姜椿芳《梅兰芳与中国戏剧》)
为拍好戏曲片《洛神》,设计好洛神的服装、仪仗和道具,梅兰芳几经周折,终于亲睹了宋人刻本的《洛神图卷》,并据此创造了宛若再现的洛神形象。其实,梅兰芳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绘画。他曾先后得王梦白、姚茫父、陈师曾、齐白石、冯缃碧、汤定之诸家亲传,于花鸟画很有一番造诣。在蓄须明志的隐居时期,还靠办画展卖画为生。
英语、种花、养鸽、集邮、打羽毛球也是梅兰芳感兴趣的学习项目。梅兰芳的兴趣,表明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个热爱自然的人,一个充满情趣的人,一个做事认真的人。
试。1930年,梅兰芳接到一位朋友从纽约拍来的电报:此间经济不景气,股票大跌,请慢来。梅兰芳把电文丢进了火炉。他之所以不顾风险与友人的劝阻,就是为了一试国剧在海外的反应,把中华文化推向海外。梅兰芳的实验冒险精神是贯穿于他的整个事业之中的。如果他的明星观只有勤和学,没有试,他就不可能为京剧旦角开阔表现领域,创造唱、念、做、打;就不可能为京剧在音乐、唱腔、舞蹈、化妆和服装上做出贡献,从而成为空前绝后的一代大师。
对今天的演艺事业启示尤为深刻的是,他的试并不是突飞猛进式的;而是一点一滴地试,从简到繁、从少到多地改。“他总是根据剧情,根据角色的需要,根据观众熟悉的基础,一点一点地试着改进。”(张梦庚,《悼忆梅兰芳同志》)他的这种“缓称家,广积累”的方式或许能使那些想通过一部影片就成为第六代、第七代或新新生代的“领军导演”或“偶像导演”的艺人,想通过拼凑一部学术著作就成为某块理论领域的“旗手”的教授、博导,歇下脚步和心气,好好思索一番。
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孙过庭《书谱》)梅兰芳能够荣膺“四大名旦”之首,成为中国戏剧发展史上的丰碑,成为享誉海内外的表演艺术家,没有正确的明星观,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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