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热闹的娱乐圈里，陈道明算是位特立独行的人物。演戏之余，往往深居简出，即使不得不参加一些公开的宣传活动，也是惜字如金。如果有哪位记者胆敢问他些“愚蠢”的问题，必将遭到他的抢白。于是，“孤芳自赏”、“冷漠清高”这些词就成为一些人对他性格的描述，不过陈道明本人却觉得非常冤枉。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他同意接受我的访问，并且还不断地追问：我究竟怪在哪儿了？

　　我是一个特别矛盾的人

　　问：你是不是一直有意识地使自己和这个圈子保持一定的距离？

　　答：我不是有意识的，因为一上酒桌我就觉得是一种煎熬。

　　问：没话说。

　　答：没话说。因为我不喝酒，尤其有这么一两次，当一个人喝醉酒，一个主题，一句话跟你说五遍的时候，你就感到一种窝火，一种愤怒。

　　问：觉得好像别人强加给你的。

　　答：对。你还得客客气气地跟他说：好，听着呢。所以有时候就觉得特别烦。

　　问：那跟什么样的人说话会越来越多呢？真要是跟钱钟书坐在一块儿聊天时候你话多吗？

　　答：没，更没话了。

　　问：不敢说了？

　　答：不敢说了。可能跟我自己对话多一些，我经常是在跟自己问一些问题吧。

　　问：问自己什么问题呢？

　　答：那太多了，是否睡觉都要问一下。其实我就是一个特别矛盾的人。有时想法与想法矛盾，做法与做法矛盾，想法跟做法也矛盾。有时候这种矛盾是一种愉快，有时候也是一种痛苦。

　　问：那你太像个哲人了。

　　答：那倒没有。其实现在的社会一天到晚在强调竞争，却往往忽略和忘记了独处的美德。

　　问：德行在什么地方？德行好像要对别人有益处才叫德行。

　　答：我觉得是自我净化，自我调教，教化自己，这个在独处当中才能够真正安安静静地去思考。

　　问：那你靠什么来消解和排泄自己的压力和情绪？

　　答：我有第二支点，能半吊子地弹琴。它一直是我的一个“输出口”。

　　问：不同情绪的时候弹不同的曲子。

　　答：对对，因为我钢琴前头那窗，只有看见天，所以有时候经常会坐在它跟前，跟它聊聊天。

　　出道之初没演过什么角色

　　问：许多人都说陈道明身上有一股圈内人少有的文人气质，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不是医生就是教师，而演艺圈一直被你学问深厚的父亲视作“文化死角”。

　　答：可能是因为他的职业，他对于男人，或是对于社会当中这个职业本身存在价值的含金量的理解，他总觉得好像我不做这行应该更好。

　　问：那你又为什么非要进这行呢？

　　答：1971年我中学毕业，根据那时候条件我是肯定要上山下乡的。正好天津人艺在招生，我们中学的老师对我非常好，他就给我推荐了一下。我说我不去，他说必须得去。就这么阴错阳差考上了。

　　问：你还记得你刚去天津人艺的时候演一些什么样的角色？

　　答：那时候我第一幕演匪兵，第二幕演民兵，第三幕演解放军，到第四幕就演群众，好像就是这么一个流程。记得那时候我还挨过批，我在戏中演一个匪兵，最后一幕上场，从左边幕条跑到右边幕条，于是我就化了半拉脸的妆。而且，我一跑过去就完事了，也不做什么动作表情，结果挨了一通批。

　　问：只有半边脸，够懒的。

　　答：不是懒，我那时候也是一种情绪上的抗争，怎么总是让我演这个？

　　问：那你想演什么呀？那时候还不知道哈姆雷特，只有李玉和。

　　答：那时候就希望能在舞台前面说话，这就是很重要很光荣的一个存在。

　　问：那你什么时候才开始有这种光荣的存在的呢？像模像样有几句台词的。

　　答：《蔡文姬》里的曹丕。演得特别一般，一般得连我自己都想改行了。

　　演员职业本身就是侥幸的存在

　　陈道明没有真的改行。1978年考入中戏；1984年凭借电视剧《末代皇帝》一夜成名；1990年又把钱钟书《围城》中的方鸿渐演绎得入木三分。然而在处于事业顶峰的时候，他却几乎回绝了当时所有的片约。

　　问：那时候是你自己不愿意上戏？

　　答：我就是不愿意上，就是不喜欢。一到摄制组，我觉得就是到了一个炼狱。这次拍完《英雄》，我歇了一年，你给我什么样的诱惑我也不动。

　　问：那你是在干一件自己不是那么由衷地喜欢的事情？

　　答：我1983年拍《末代皇帝》，那时候所谓的电视剧还是一个稀罕物。一部烂得不能再烂的电视剧，也能使一个人全国共晓之。

　　问：那时候一共也没有几个频道。

　　答：对呀，所以拍了这么个戏，可以说是得来全没费功夫，所以也没有那种心理挣扎。

　　问：你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侥幸的感觉。

　　答：对，演员这职业本身就是一个侥幸的存在。

　　问：但是你从艺30年了，就不能用侥幸这两个字来形容了。

　　答：可有人从艺60年了还什么都不是呢，你说我算不算侥幸？还是算侥幸的。

　　问：你在不同的阶段都有自己的代表性作品，应该说还比较顺，但是这中间肯定有低潮的时候，就像你说你有两年不想演戏。

　　答：我正想说这个问题，就是说我沉寂过，或者是叫做很一般过，甚至有过走下坡路的时候。大概有五六年的时间。但因为我的心理状态很好，所以经过这一段的检验，我知道我将来什么都不是的时候，还是会很快乐。

　　问：演《英雄》的时候，你的位置都非常地固定，而且我觉得从剧本的角度来说，你那个人物也是非常符号化的。

　　答：这是著名导演对我的考验，我谢谢这种考验。

　　问：你消受得起吗？

　　答：这种考验以后最好别有。我觉得《英雄》就电影而言，就是一个商业片，也别去嚼什么哲学问题和社会主题，没有这么大，也不代表所有的电影本质，它就是一个电影，一个能赚钱的电影，这就够了。

　　演戏有时候不受理智支配

　　陈道明把自己的接戏原则分为三大类：个人喜欢型、“为五斗米折腰型”以及“情感绑架型”，这样的原则使他对角色的演绎水准时好时坏，不过，他自己却认为都已尽力而为。

　　问：你在中戏上学的时候，据说有整一年没跟老师说过话。

　　答：对，我们班主任，其实这老师特别好。

　　问：你干吗不理人家？

　　答：戏剧学院总抱着发黄的教材教我，我觉得这是对学生不负责。我演戏不想照本宣科，就像我小学的时候，读作文，读语文书，经常会突然间发现那语文书里头没这字，那时候我就起立，把这段课文念一念，经常就会念出岔去。

　　问：比如说，怎么念？

　　答：比如说：天黑了，灯都熄掉了。我说：天黑了，鸡也不叫了。然后“哗”，学生就哄堂大笑。

　　问：这说明你是一个个性很强，很要表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人。

　　答：不是，我觉得我没有想表现。

　　问：所以你很矛盾，好像你无欲无求的，实际上你……

　　答：不是，我是自然流露而已。

　　问：所以演你对手戏的人会很紧张，因为不知道你要发什么疯了？

　　答：有些不太了解我的人可能会有这种感觉。比如说拍一场戏，有时一个镜头要拍四五遍，这四五遍我绝不会重复。

　　问：在电视剧《康熙王朝》中，你怒掴大阿哥一个耳光，这个动作戏里原本没有……

　　答：那没办法，我觉得有时候演戏不受理智支配。如果这个演员非常在意的话，我得说声对不起。我觉得如果是在戏里的话，我突然间给人家打一个嘴巴，我不会觉得什么诧异，我会顺着这个嘴巴接着去演。当然对方能还一个嘴巴是最好的。

　　我这个人不是很善于交流

　　在电视连续剧《黑洞》中，陈道明又给人们带来了一个中国电视上很少见的“忧郁的犯罪分子”的形象。作为他出演的第一个反派角色，陈道明相当地投入，参与了大量前期创作，甚至自己写台词。

　　答：聂明宇是一个变态的畸形儿，现在商场的人是很丰富多彩的，但聂明宇身上没有发生多少事，我主要演绎的是他的历史。这个人的痛苦史。

　　问：就是你要告诉观众，这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答：这个人的痛苦史，在最小的篇幅里完成最大的信息量。从口罩开始，大家可能觉得口罩好像是一个不经意的道具，其实从七十年代、六十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口罩，是中国人那时候的必需品，大围巾，带一口罩。其实他的很多美好的东西都停留在他的历史上。他经常在回忆自己，包括拉手风琴。他拉的那些曲子，都是老曲子，这是他最美丽的时候，能够使他最舒缓的时候，是在他享受历史的时候。而现今是残酷的。

　　问：但是你也挺用心的，手风琴、口罩这都是你自己去找来的道具？

　　答：包括那个房间原来的布置也不是那样。原来就是华丽，所谓的老板，就是极尽华丽之能事。我觉得不一定，有很多老板是因为钱而存在的，有很多老板是因为精神而存在的。

　　问：其实像你这样性格的人是非常容易被“修理”的。

　　答：还好，别人没顾得上我。

　　问：这是因为你是一个不去迎合别人，而且你自己的想法也很坚定的人。

　　答：嗨，我觉得特别荣幸。

　　问：会不会别人“修理”你，你没觉出来。

　　答：别人没必要去“修理”我，因为我不侵略别人。

　　问：可是你会告诉导演，哎，我们这样再来一条，你会告诉别的演员，那样演不行，咱们再来一个。

　　答：如果因为这个被“修理”的话，那导演有问题。

　　问：可是当你还不是这么大牌的时候，别人就会觉得，你这演员，你应该演好你自己的戏就行了，干吗东管西管的？

　　答：那不行。如果是清朝的戏，你摆一个不协调的灯，我肯定要提。按说跟我表演没关系，但是不行，它影响了我。

　　问：其实我在想，你有三十年的从艺的经验，很多到这个阶段的演员，如果他对一个创作的各个方面都有兴趣和想法的话，很容易把自己变成一个导演，一个制片人，甚至身兼数职，参加剧本的创作等等，好像从来没听说你有这样的动静？

　　答：有，有很多人找过我，希望我做这个，但是我都拒绝了。

　　问：为什么不试试呢？

　　答：因为做导演很累，身心疲惫。导演要跟所有的人打交道。

　　问：你是因为不想跟别人接触？

　　答：跟全组上下所有的人你都要谈，这不是我的强项。我这个人不是很善于交流，个性太武断，别人承受不了。所以呢，避免自我灾难和别人的灾难，于是乎，我就没有去想。

　　问：你说你非常喜欢小说《白鹿原》里面有一个地主，别人让他弯腰，他就是不弯，最后是被打断了腰而不得不弯。你这些年慢慢地磨砺下来，会不会变得起码比你十几年前要世故一些？

　　答：本身在世故中吧。处理一些问题肯定要有方法，但我不管它叫世故。比如说，一个演员，制作人应该一月一号付工资的，拖到十号还不付，这演员于是乎愤怒了，不演了。如果这件事情摆出来，挨骂的是谁？这要在国外，那制片人是绝对站不住脚的，可在咱这儿却是演员倒霉了。

　　问：这事儿如果要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样选择？

　　答：我会接着演，一直演到你不好意思。

　　问：还有一个额外的问题，是你说要再拍《围城》吗？

　　答：没有，造谣！

　　有这样一类角色是陈道明特别擅长扮演的：他们外表冷静理智，内心却充满纠葛，其实这何尝不是他本人的写照呢，这么多年磨损下来，要做到完全的清高似乎不太可能，但是他却苦苦坚持着处事的原则和个性的底线，这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或许也正是他的表演灵感所在。